我记得刚进宫还当学徒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犯错,被打重了没挺过来。虽然没有为她办丧事,但是在院子里摆了个小供桌,烧足了七日香。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师父念佛,自己特别讲究这个;还是一贯的例子。师父没来得及跟我说。
但是这次鸢英卫要折损好几个人,怎么也不能不祭奠下。
我找人去问膳房打听着,等各宫里撤了膳桌,能不能要出来点荤菜,特别嘱咐要多弄些酒。营里的这些女孩子成天作男子打扮,真真假假,大多也爱好喝几口。跟三七和二三商量了商量,供桌放在院子里怕过于惹眼,引哪位娘娘不痛快,说冲撞着她们了。到时候不如就摆在我外屋里,反正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忌讳。
入了夜,我拎了从膳房弄的酒和荤菜,揣着银子去了监牢。虽然我的篮子拿布扣着,菜的气味还是散了出去。有个鼻子灵的女囚立即一头扑到牢门前,长指甲抓挠着木头,叫嚷着:“要杀了是不是?!来送最后一顿饭了是不是?杀哪个?”
“你是哪个?”我在她身边停下脚步。
“我是七七!是要杀我么?!娘娘真不管我了么?!不要杀我!我冤枉!”她死死抓着牢门,两只眼睛在乱发缝隙里亮得令人心悸。
“闭嘴!老实点儿!”看牢狱的妈妈冲着牢门重重踢了一脚。
“你还冤什么?”我蹲下身子,平视着她的脸。
“我……我冤枉!我冤枉啊!我,我……”她说着说着,像是力气被抽空了,渐渐瘫软在地上,声音里也带了哭腔。
“七七!你还敢说冤枉?你冤枉个屁!是你骗我!是你害我!把你千刀万剐了才好!来人,来人啊!我还有话要说,她欺负人的时候多着呢!”旁边监牢里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尖叫,看似是被我在柏树后面抓到的那个小丫头二三九。她拼命从牢门缝里塞出一只枯瘦肮脏的手,指着七七的牢门,喊道:“都听着呀!七七干的坏事都数不过来!你还在娘娘说了小三子的坏话,让她被赶出去!你敢说那不是你?!还有!你屋里的活这些年全是指使九七做的,连夜壶都……”
我看她们也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站起来,厌烦地说:“都闭嘴吧,我不找你们。”
“统领这边来!别理她们!”妈妈把我领到一间牢房门口,“从这间起到那头上都是你的人。”
“统领!统领!”在屋角蜷着的人赶紧挪到门口,把脸贴到牢门缝里。
“别这么大声。”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声说:“你是哪个?”
“四九,我是四九!”她说着就掉下泪来。
我从篮子里拿了一碗饭,倒了一杯酒塞进牢门缝,说:“四九,我对不起你,没能给你求下情来。你还有什么愿望?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什么人,赶紧在这儿跟我说吧!”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阵,才缓缓垂下头,捶着墙壁压抑着声音哭起来。
“想哭就哭一阵吧,想好了再说。”我起身挪到下一间。
虽然四九努力遏制着自己的声音,但是绝望的情绪还是在牢房里静静蔓延开来。有的饭碗刚推进去就被砸得粉碎。只有七八还是七八,冷冷地坐在地上看着我,嘴角挂着一点轻蔑的笑。我让狱卒把我也锁进这间牢房。“有劳妈妈,您去歇着吧,我要走时再去和您打招呼。”我摸了银子塞给她,在七八对面坐了下来,拿了最后一碗饭和两只酒杯出来。我斟了两杯酒,说:“对不起,我没能从皇上那里求下情来。你嫌弃我来惺惺作态,还是怎样,都无所谓了。我就问你句话,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情要托付的?”
她缓缓望向一边,颓然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七八,我知道你一直不太喜欢我。可是今天……”
“是实话。没有了,我家早就没有人了。那点子东西,谁不嫌晦气就拿去吧。”她不耐烦地挠着头。
我叹了口气,端起自己的酒呷了一口。
她看着我喝酒,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你今天是挺闲的,那么我给你讲点陈芝麻烂谷子吧!咱们的规矩不让说自己过去的事情,可是都到这会了,还什么规矩?”
我点了点头。
她端起酒看了看,又小心地尝了尝,才舔着干裂的嘴唇说:“我,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是在人牙子手里长大的。那里有个大户人家得罪了地方的小官,那个小官在别处拿捏不了他,就把他家的独生女儿登记在当年招宫女的册子里。招到你门前,你不去,这能扣的帽子就大了!可是,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他家那位小姐竟然跟我生得差不多模样。于是他就高价买了我来,替他自己的女儿,自己家想办法搬走了。怎么?难道我还能出宫去认这么个爹么?”
我默默给自己添满了酒,举到她面前。
她眨了眨眼睛,最终还是端起来陪我干了。
之前梅师父在我屋里,洗完了头拿那俩瘦爪子刮头皮的时候,不止跟我吹过现在的精艺堂有多么人才济济,歌舞曲艺空前兴盛。其实,这和愿意进宫伺候的人变多了是一样,都是拜那场兵乱所赐,让世间多了那么多没有归处的孩子。
七八放下酒杯,苦笑着说:“不过,我倒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如果这个人家当年不买我,我大概就要被卖到娼寮去了。若是没进宫,走了这条路,现在可能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把剩下的那点酒倒给她。她端起来一饮而尽,说:“七六,到现在我也不怕得罪你了。”
“嗨,你打我一顿都行。”我的心情似乎比她还低落。
她伸开胳膊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把下巴只在膝盖上,两只眼睛望着我。“哼哼,七六,你家里可是父母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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