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散发的田氏在简陋的旧炕席上半躺半坐,身上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艳粉色闪缎长裾花鸟绣裙。她胳膊肘支着着窗台,从破窗纸窟窿里看着外面的星星,嘴里仍然悠闲地唱着:“星参差,明月二八灯五枝。”
嬷嬷咬牙切齿地指着她,对我说:“瞧瞧这疯样!要不是统领过来,看老身不打死这贱人!”
“我正是怕这事儿呢!皇上留她还有些用处,嬷嬷别打坏了,到时候不好交代。”
嬷嬷听了这话,立刻翻了个大白眼。
我又放软了声音,陪笑说:“嬷嬷别误会,我不是来给她撑腰的,而是来替嬷嬷说她两句的。”
“她若肯听统领的倒好!”嬷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嬷嬷辛苦了,先去歇着吧!”我从她手里拿过灯,赶紧把她撮哄回自己屋子。
“晓将近,黄姑织女银河尽。九华锦衾无复情,千金宝镜谁能引……”田氏自顾自地歪在那里继续唱着。
“这还是端午那天的衣服吧?”我把灯放在褪色的杨木桌面上,坐在炕沿上,看着她已经油腻了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肩上。
“歌宛转,宛转伤别离……”
“跟我就不用做这个油盐不进的样子了,你气不火我!唱的这小歌儿怪好听的,还不花钱,我听得挺舒服!接着唱!”我坐在她炕沿上,悠闲地晃着腿。
“愿作杨与柳,同向玉窗垂。愿作杨与柳,同向玉窗垂。”她直到唱完了这两句才转过眼睛看着我。
“何苦呢?”我问她。
“统领问什么?”
“你在做什么?”我斜眼看着她,“你比我聪明那么多,会听不明白?非得说破?”
“唉,我聪明什么呀?!”她支着身子坐起来,反倒谦虚上了。
“聪明得做傻事都做不漂亮!就凭这么个干巴老嬷嬷,能打死青春年少的田娘娘?这得打到什么时辰去?!你是要累死老人家?”我叹了口气,说:“最近我刚悟到……”
“统领悟了什么?”她换了个姿势躺下,在窄窄一盘破炕上躺得美女蛇一般九曲八弯,妩媚万分。
“我悟到:要想‘不得好死’,也不那么容易啊!”她在我眼前不讲究,我也不讲究了,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继续说:“有时候,比‘好死’还费劲呢!所以呢,这人啊,还是‘好死’吧!”
田氏冷冷笑了一声,翻了个身,拿屁股冲着我。
自从废了位份,我就不知道叫她什么好了,便只说:“哎!这么好的歌是想给谁听啊?”
“不给谁听,谁有缘份谁听到!”
我把胳膊支在炕桌上,探过头去,说:“就你这穿云裂石的嗓子,这宫中有缘人怕是不少!我说,咱别费这劲了。想让谁知道你活着,还能唱这《宛转歌》,直说吧。我去给你带话就是了。”
她一下回过头来,拿眼角瞟着我:“哟,统领是活够了,去给自己招这种事?”
我尴尬地苦笑了一下,说:“你自然知道,我不是白冒险。”
“我这件事不重要,无所谓。不值得统领费心。”她终于忍不住了,把手伸进这身层层叠叠的光鲜衣裙里,大把挠起痒来。
“那咱们说点别的吧。你觉得哪个死法好?跟我说说。”
“统领这是……”她坐起来。
“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其实特别不愿你死。”
她冷笑着,拢了拢自己的乱发,把脸露出来。“我与统领素无交情。”
“当然。细算起来,怕是还有仇——但是我不愿意看人死。你若就这么死了,真可惜了这一身的好本事!”我摇了摇头。
“难道我不是非死不可?不是早晚的事情?”
“你果然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是打算这么赖活着,慢慢耗死;还是更想要个好点的死法?谋害皇上的罪是免不了的,就算皇上能容你一直不开口,别人也——烧监牢那事情还没过去太久呢!”
她微微转过脸,眼睛里有了些亮光。“既然统领提了,我便好奇打听一句,那火是谁人放的?”
“这是一大团乱麻,还没有个定论。可不是一个人要烧你呢!”我伸了个懒腰,说:“皇上还有想知道的事情,等着你开口。但是,我不清楚他能等到什么时候,其他盯着你的人又能安静多久。你瞧瞧,刚来就把这里的嬷嬷得罪了,真不让人省心!”
“统领也别说这么多了。”她不耐烦地搔搔头,不时把两只累赘的大袖子撸上去。
“你不说话,只好我一个人说了!我问你有什么打算!皇上有想知道的事情,我不确定,你知道的事情够不够让你以功抵过。”
“我一件都不会说的!”她转脸对我笑着,说:“皇上知道我的嘴不容易撬开,用刑也没用,拿我没办法才这么扔着!”
“你骨头好硬。我佩服!”我追问道:“你为何不肯说?硬憋着还有什么好处不成?都已经这样了!再说了,你是有什么苦衷,不能自尽吧?”
她苦笑着点点头。“是,被你说中了!我怕一下子没死明白,这一身上的虫儿鬼儿,你们降服不了!”
“所以,若是有人动手杀你、谋害你,着了你这虫儿的道儿,就算是她活该了?你也就算求得个安心了?”我摇了摇头,说:“选错了人呀!嬷嬷这年纪了,也不容易!我会替你打点她些财物,让她消消气。你自己也在这儿老老实实的。大热天儿的,别给人添火——她再不中用,好歹还能借你个梳子让你梳梳头,安排你洗个热水澡,是不是?”
说到梳子,她又把黏在脖子上的头发拂开,狐疑地盯着我。“我还没明白,统领为何如此好心?”
“你就当我是热昏了头吧!其实,从那天晚上差一点勒死你那刻起,我也像是死了一遭。”
“是啊,死了一遭!”她挠了几把肮脏的头发,冲我招了招手,说:“皇上想听的那几件事,我不会说。可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未必不能告诉你,你凑过来!”
我反而往后缩了缩,摇头说:“算了!我胆子小,不敢离你太近!”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一下子仰倒在炕上,“我正是想送你条虫儿,让你将来拿去管你的夫君!你倒怕了!”
“算了,不用!”我说:“我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想知道的和我想知道的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我今日前来不是为皇上套话,不过是自己睡不着,来同你说几句闲话。你这么明白,早知道难逃一死,而眼下这样折腾只会生不如死。所以,我顺路来问问你,你觉得怎么个死法算是好死?万一这事情上,我能帮一把呢?”
“你这人原来这样有趣!真可惜你我认识得晚!”她枕着胳膊看着我,满眼笑意。
幸亏我不是个男的,要不让她这样看上一眼,早就化了。我看着自己的膝盖,笑道:“有趣管个屁用?我的话说差不多了,你好好想想!别再闹这些没用的了。话说,你那三个宫人这几天就要发落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跟他们说的?”
“会怎么发落?”
“内监向来都是在宫外发落,具体怎么做我不清楚。女子一律在冷宫赐死,可能就在你旁边的哪个院子吧!不过这些内监犯的都不是小事,出去之后怕是也好不了!”
她轻叹一口气:“没有什么话了,到那边再分辩吧!”
“好,我回去了,明天夜里我再来看看,你是不是还给嬷嬷添乱。反正,我还是劝你好好想想,你的嘴还要不要这么严!”我想了想,低声加了一句:“皇上是个百无禁忌的人——只要能做成事,规矩不规矩,并不太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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