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闹,是李慕贤闹啊!都是李慕贤啊!
是她死抱着十三岁时候那点丢人事不肯放下,抛下爹娘兄弟不管!是她痴心妄想,以为大皇子真的想把她带出那个山村!是她白日做梦,总希望过了那一天,大皇子心里还会留她一方位置!是她心怀鬼胎,每回看到太子的婚事没谈成就长舒一口气!是她该死!
我把脸埋在枕头上,咬着嘴唇把涌到喉头的哭声狠狠咽回去。
李慕贤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出息了!
刚进宫那时候还贼心不死,天天眼巴巴伸着脑袋盼着看见大皇子一眼。若是一整天下来不曾看见,心里就空落落的,夜里睡觉时便想哭。若是碰巧看见了一眼,看着大皇子两眼空空地从面前经过,只拿她当根柱子,便比没望见的时候更想哭。走神挨了师父打,更想去大皇子那里告一状,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宫里做事的女子,个个都有满腹的辛苦和委屈,若是都由着性子哭起鼻子来,皇宫岂不是要比坟岗子还丧气了。所以,按规矩是不让宫人哭的。然而,李慕贤偏有本事,能在许多人挤挤挨挨的大通铺上悄悄掉了一夜又一夜的眼泪,让睡在左右的人都浑然不觉。
本来就是热天,蒙着薄被也很快闷得一身大汗。我焦躁地坐起来把被子揉成一团丢到床尾,贪婪地喘了几口气。当年李慕贤尚能忍得住在人前不出乱子,在人后不留痕迹;今日却修为尽失,真是丢人。
我把汗湿的额头抵在膝盖上,紧紧揪着床单和褥子,试图像过去一样,等着酝酿好的眼泪自己流干。
李慕贤在愉妃面前发了失心疯,才不是因为天热。
比这热的天还不多的是。
李慕贤啊李慕贤。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珏儿仍是她心里的一尊一尘不染的玉雕。即使自己偶尔疑他怨他,也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
骂她什么都可以,进宫当差哪个不挨骂,装模作样听着就是。但是,唯独不可以冤枉她去勾引别人。
她已经把整颗心都拨给珏儿了。只有在珏儿面前她才是个会羞会怯的活的女孩儿,在别人面前不过是一具苟且活过一天一天的躯壳罢了。
我倒回被泪水洇湿的枕头上,从枕头底下摸了条手帕子擦了擦肿痛的眼睛。刚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惹得又有不少眼泪冒出来。
愉妃娘娘讲的那件好笑的事情可是真的?
我自然知道不该自作多情,不该以为太子在离开石鹿沟返回辰都的路上说的那句鲁莽话是因为我。
可是,李慕贤她自作多情。不管醒悟多少次,她仍然愿意重新沉进她的执念里去,相信珏儿是真的喜欢她的。
那条手帕明明已经旧了,却还颇为结实,我用力撕扯了许久才听见一声痛快的“哧”。我松开攥得生疼的手,理了理哭得汗湿的头发。
愉妃为何不能别东拉西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呢?!就算要东拉西扯,她说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提起这么一桩事,让李慕贤又要半宿睡不着觉?!
虽然李慕贤一直把十三岁那小半天的事情视若珍宝,曾经每天夜里都要拿出来点数一遍。可是数着数着,还是失落了些东西——因为在那小半天里,她本来就是半梦半醒,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晚上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珏儿究竟有没有跟她说过要带她回宫的话,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回答过一句:“不去!”
“为何不去?嫌宫里光有鬼怪,没有猪圈?”他似乎还说过这么一句话来取笑她的。
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句的。
可是他究竟有没有说过要带她走?
什么时候说的?是在水潭边上说的,是在下山路上说的,还是在看戏时候说的?
怎么说的?是看着她说的,还是贴在她耳朵边上说的?
还是,就是开玩笑说的?
到底是已经过了这么些年,记忆越来越模糊。现在她只清楚一件事,那天晚上,她忧心忡忡地蜷在被窝里,急着要想起来究竟有没有那句话的时候,二弟慕逍在她背后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于是,她翻过身去狠狠蹬了慕逍一腿,两个人摸着黑吵闹起来。父亲爬起来把他俩拎到院子里,光着脚站到告饶为止。
那惊天动地的一个响屁,把好多快要想起来的事情都吓忘了。
过了这些年,李慕贤都死了。本来已经当这事情没有了,即便有也是随口一说逗她玩,不作数的。愉妃何苦突然讲起这么一件事来?!惹得李慕贤重新抓心挠肝地想去当面问问楚宜珏:究竟有没有说过要带她回宫的那句话?是不是没有离开石鹿沟就忘了她,还记挂过她一点点?
或者再实在些,去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娶她?
若是有,哪怕只有过短短一刻,也够让她宽慰了,不至于没脸回乡了。
可是,若是真有过那么短短一刻,她还怎么舍得离开皇宫,放弃自己那点自作多情呢?
七八、唐师父……所有这些半熟不熟的人,都一口咬定,她是要出宫回家的。按理说,进宫当差的女子是要出宫回家的——可是,李慕贤进宫那时候,没打算讲理。
现在好了,打千里之外抬来了一位太子妃,她亲自去接来的。人漂亮得跟朵开满了的花一样,贤德得挑不出毛病来,一下子就把李慕贤比到沟里去了。
在宫里呆着,已经没用了。可是,进宫六年,六年了。一件事情都没弄明白,就这么走了么?她不愿意。
现在是真好,回去也不是,不回去也不是。
我狠狠擤了一把鼻涕,把手绢团起来狠狠扔出去。
这不可救药的李慕贤啊!
她没死。
她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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