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绣花针,把银线穿过针鼻。皇后从宫女手里接过一大幅绣花绷子,说:“你,坐本宫脚边,本宫一把针伸过来,你便捡一颗海蓝琉璃珠子穿在本宫针上!”
宫女从那匣子里捧出一个黄杨木雕的香瓜形盒子让我抱着。她拧着瓜蒂的叶子旋掉盖子,里面装的全是小米粒大的各色珠子。我盘腿坐在皇后娘娘脚踏前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圆溜溜的瓜形木盒放在腿上,用指尖粘出一颗“海蓝色”,穿在皇后针尖上。
皇后手一抖,珠子顺着银线滑了下去。她把针狠狠扎进绷子上夹的深青色缎子上,告诉我说:“本宫要为姑母亲手绣一幅渡海观音,到周年祭奠时候化了,以表寸心。”
我闻言一愣,差点把刚拣出来的一粒海蓝色珠子掉了。费这么大力气绣出来,到时候便拿去烧掉?!
这才刚刚绣到从海水里升腾而起的一条龙,观音大士本人还一针没动。
皇后娘娘的针尖又伸了过来,我赶紧把珠子递上。
过了一阵,我就知道这个活计极其磨人。周围没有一件其他器皿,我没法趁闲着把海蓝珠子都早拣出来放着,只能一刻不敢分神地等着皇后的针尖。她一发话赶紧去找。那个光滑圆润的瓜形盒子没有平底,为了不把珠子撒了,只能一直小心抱着。虽然不是跪着,是坐着,我身上也渐渐酸疼僵硬起来。
“不用蓝的了!接下来挑青莲紫的!”皇后娘娘抖掉了我刚递过去的珠子,随即笑了一笑,说:“别闷坐着啊!陪本宫说说话!”
“微臣……”本来就捧着那一罐珠子不敢分神的我一时想不出跟皇后说什么。
皇后笑了笑,一边绣着花一边问起了我:“昨日见沁儿,她气色可好?”
“回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还好。”青莲紫色的珠子不如海蓝色珠子多,又与芍药花紫相近,我正提心吊胆地盯着盒子里面,怕跟不上皇后要,又不能不回答。
“听说贤妃养的那个无赖种子成天往那儿跑,他去那里做什么?!”
我好不容易又捡出一颗青莲紫,捏在左手里,等着皇后娘娘递针。皇后又冷冷重新问了一句:“琅儿下了学不回自己那里,老往静思堂去做什么?”
“回皇后娘娘。四殿下年幼爱热闹,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又仁慈宽厚,便许四殿下在那里玩儿。微臣昨日看见,太子妃在哄着四殿下念书写字呢!拿古诗让四殿下抄。”
“哦?哼哼。”皇后娘娘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慕容氏这么个十几岁的年轻丫头若是能治得了琅儿,倒也奇了。贤妃这个当娘的脸可往哪儿搁啊?!给本宫找一粒金的!”
“是!”我慌忙把青莲紫捏在左手掌纹里,用两个膝盖夹着盒子,右手去拈出一粒金色珠子。
“你也是,陛下不是让你看着他每日去念书,念完书回宫么?如何纵得他日日去叨扰他皇兄皇嫂?!贤妃不懂事,你也不懂?”
“微臣知罪,以后……”我提心吊胆地看着皇后娘娘的针尖,不知道她接下来要什么颜色。
“青莲紫!”
我如释重负地把在手里捏热了的那颗珠子递上去。
“不过,沁儿愿意亲近小孩子,倒不是坏事。”皇后娘娘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问:“琅儿在静思堂胡闹成什么样了?沁儿还忍得了?”
“太子妃娘娘说……”我突然住了嘴——难道我是要在皇后面前告二皇子的状?
“说什么?找黑的!”
我赶紧往针上穿上珠子才回答:“太子妃娘娘说,四殿下不过是个孩子,还不麻烦。只是……”到底一不小心,把后面那句也泄露了出来。
“只是什么?!本宫面前别吞吞吐吐的!”
“只是二殿下……”
“琮儿?!琮儿怎么了?!”皇后立即阴沉了脸色。
“二殿下……”我还没想明白这件事怎么说为好,既让皇后知道有这事情,又不至于让二皇子蒙冤。没等我说话,皇后娘娘就把绣花绷子往腿上一撂,狠狠说了一句:“和他娘当年一样的不要脸!”
“娘娘息怒!微臣还没说完!”我下意识地要跪,差点弄歪了盛放珠子的罐子。我恢复原来的姿势,把那个麻烦罐子捧稳了,说:“娘娘息怒!二殿下只是时常去那边坐坐。太子妃娘娘觉得不大方便,又不好撵……”说到这儿,我绝望地闭了嘴。到底还是没说利索,听着像在告小状。
“这样大的事情,本宫不问你便不说?!好了,本宫知道了!再不让他随便去便是!海蓝色!”皇后娘娘这一针差点扎到我脸上。
“微臣知错了。”我手忙脚乱地拈出珠子。
皇后一动了气,绣花和说话的节奏都变快了。“沁儿和珏儿夫妻还和睦?”
这事情能轮得到我说么?!我吓得立即冒了一身冷汗。“这个太子妃娘娘不曾说,微臣也不曾打探。”只好张嘴就说了这么不真不假的一句。
皇后娘娘突然又慢了下来,要了一颗银色珠子,叹道:“唉,本宫原先在辰都看了多少正经女儿家,从小就盯着。谁知道圣上突然出了这么个主意,非要从那地方娶一个来!只盼慕容氏是个好的,要不可真苦了本宫的珏儿。哎,不拣珠子了!从匣子里拿一根银线和一根蓝线,劈开。各取一半,再给本宫拧在一块!”皇后娘娘说完把绷子往旁边一丢,手支着椅子扶手揉起了眉心。
“是!”我赶紧起身,拧上瓜盒盖子,趁机活动了活动筋骨,从匣子里找出了皇后娘娘说的那两色线。
李慕贤不怎么会绣花,倒是替她娘打下手,捻过不少双色线。日子久了不做精细针线,有些生疏,但好歹还是会的。等我把穿好的针捧给皇后,借着歇息在偷眼看我的皇后微微一笑,说:“到底还是个女孩子,针线上也是会的。本来本宫还当你只会舞枪弄棒,这些事情也得从头教呢。”
我怕她问起李慕贤的爹娘,不敢作声,只重新捧了那个珠子盒坐回原位。
“那日愉妃说,你爹娘……”皇后娘娘还真接着提起了不开的这一壶。
“微臣求皇后娘娘莫再提那日的事情了!”我换成跪着的姿势。
“怎么?”皇后笑着说:“坐下说!”
“谢娘娘!微臣一时冲动,扰了后宫清净,已是后悔莫及。”我咬了咬嘴唇,继续说:“另外,微臣有什么错处,是微臣自己的事情,只教训微臣一个便好!像愉妃娘娘说的,微臣离家都好些年了。微臣的爹娘这些年没从微臣身上沾到一点好处,也不该替微臣担着不是!”
“呵呵,倒还是个有骨气的。”皇后娘娘低头绣起了龙鳞上的细小花纹,半天没有再要珠子。
我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抱着那个珠子罐子,半天才把额角跳动的青筋压下去。
虽然是不该想的事情,但我刚才还是想了。
李慕贤的娘若是能像宫中各位娘娘这样养尊处优地生活,如今一定比她们哪个都雍容美丽!李慕贤的娘本来就比她们哪个都灵巧!都善良!都贤惠!她们谁都不配挑剔李慕贤的娘!
大逆不道地往深里想下去,若是当年那位太子贤没死,现在坐在凤坤宫正殿的还不知道是谁!
虽然那样世上就没有李慕贤了,可是我还是不可收拾地顺着想下去了。
若是李慕贤的娘坐在凤坤宫正殿上,后宫这些饱食终日,只知作威作福的女人还不知道在哪里!
这样危险的事情,想着怎么就这么过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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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长期割裂的“自我”和“本我”在密谋重新合并,已经被毙了的“李慕贤”身份在试试探探地回归,俗称“棺材盖子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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