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算了。”皇后的脸骤然松懈下来,仿佛一下子老弱了许多。她摇摇头,疲惫地挥挥手,自己转身缓缓走向殿门,轻叹道:“你们都不中用!下去吧!”
“微臣告退!”我逃一般地抬脚就向凤坤宫院门退。
“本宫的训导还没完事呢!明日再来!”
我赶紧停下脚步,躬身答应。
听刚才这句话的声音,倒像是往日熟悉的那个皇后娘娘了。
虽然天气渐热,在路上走了不久,后背上就出了汗,可我心里还是一片寒凉。反正革了职,鸢英卫什么事情都不归我管,我就索性走上了御花园假山顶——最晒的地方。还是上午,石头还没晒烫,我在刺眼的阳光里坐下来,疑神疑鬼地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腕,虽然那里也没有什么。
我再愚钝,现在也看明白了。
皇后娘娘有个心结,这心结在于一个梦,一个她自己百思不解却又深信不疑的梦。但是,皇上把这视作无稽之谈。
我知道皇后做过的那个石鹿送子的梦似乎至今没有应验——皇后如此想找人解开的梦是这个么?
她给我讲的那些“很准”的梦,都是过了不少日子才应验的——该说应验还是该说附会?我不懂,不敢乱讲。但是五皇子没了已经这么些年了,她梦见的石鹿驮着的那个小孩儿到底应在哪儿呢?作为局外人的我,也是有些好奇的。
可是,我如果不是这样人微言轻,能和她像两个普通女人一样,做着针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我一定会劝皇后娘娘别再纠结于这个梦——纠结哪个都别纠结这个。大皇子已经封了太子,整个天下都会到他的手上。长公主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琴棋书画样样拿的出手。这一对已经长成的儿女已经是人尖儿了,她哪里还需要那个非凡的孩子呢?
昨天见皇后娘娘,还是好好的。今天如此反常,是不是昨夜里又梦见什么了?
虽然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却总忍不住去想。若是皇后娘娘还是梦见了石鹿送子,李慕贤家住的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小村,可不是真有什么不寻常吧?
被黑色领巾尖角覆盖的那片后背最先被晒得灼热起来,我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浮汗,虚脱般地走下山去。
其实,刚才给皇后娘娘讲从刘老婆子那里听来的故事时,我心里倒是悄然宽慰了许多。打李慕贤进宫以来,从未梦见过自己的爹娘和弟弟。偶尔听见别的姑娘偷讲夜里梦见家乡的时候,她就有几分惴惴不安,生怕是家人还生自己的气,在梦里也不肯见她。讲着故事,我倒突然看开了,梦不到他们应该是好事,说明他们一切如常,没有发生什么我非知道不可的变故。
夏蝉是粘不尽的,那单调的噪声总是会从哪个角落传来。
“知了——知了——”让心里有鬼的人们心惊肉跳。
这座皇宫,真是让人气闷啊。
我在半山腰停下脚步,远远望着树枝见露出的凤坤宫檐角。皇后刚才对我说,她此生吃的苦远不及太后当年。
太后年轻时候的那些事情,离我的年纪太远了,本不该让我知道。可是,师父偏偏要提拔我,让我叭儿狗一样日夜跟在她旁边。她年纪上来了,觉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夜里醒了再睡不着了,就薅起我来说话。这样,我在呵欠连天里还比别的姑娘听说了几件先皇在时候的事情。
我还没出生,先皇就已经驾崩了。他是个什么人,我全是听师父说的。其实,讲论先皇,师父也很慎重。她在那尊缺指头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告了几告,说了两个字——“荒唐”。然后又歉疚地解释,说:“我见着先皇的时候,他已经不剩几年了。老糊涂了。有些我也是听说的。”
先皇的荒唐事,师父只讲了一点点,但每一件都足以让我目瞪口呆。在我看了,先皇老糊涂了之后倒是不像年轻时候那么荒唐了。
师父这个人,教训起人来嘴巴是溜的,却不善于讲故事,起承转合之类的什么也没有。先皇怎么个荒唐法呢?她就直接跟我说:两件事,一件大的,一件小的。大的是传说他早年曾经在召幸宠妃的时候,让不得宠的嫔妃都在旁边看着,宠妃闹着要拿蜡烛台钎子捅死自己,才不看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我到底也没听明白,就是知道了蜡烛台里面那根铜钎子确实挺厉害。小的那件事就不难懂了,我听了气得够呛。福颐公主生了一场大病,太后坐在病床旁边亲自伺候了两宿,先皇才派了个下人去凤坤宫问问——不是问福颐公主的病,是问太后去年赏给她的珍珠长链还戴不戴,不爱戴就拿出来给丽妃,给她编珍珠衫。
当然,这些事的真假不得验证。但是,虚国铁骑来袭,西境生灵涂炭的时候,先皇只是崩溃病倒,不曾拿出一点办法。这是师父亲眼看见的。
每年先皇忌日典礼上,太后都不曾落过一滴眼泪。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不过,咱们太后那个脾气,主持中馈再好,也得不了宠的!”虽然师父自己是个老姑娘,偶尔却很热衷点评“得宠”之道。说一阵自己觉得尴尬了,就打圆场说:“是你走运,没撞上年轻时候梆梆的那会儿!太后这几年脾气已经好得多了!”
我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回头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
我刚才竟然在想:如果那位曾经人人称道的前太子楚宏贤没死,如果是他登基当皇上,如果是以温和柔顺着称的洁妃来当太后,这后宫是不是另一番光景?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压抑了?
我……我才闲了这么几天,难道也要疯了?不行!
太阳愈发毒辣起来,满园姹紫嫣红的夏花看得人愈发烦躁。我沿着木槿树间的小路走着,好避开正在花圃边对着一丛开得过于热闹的月季搔首弄姿的吕美人和王美人。远远听到她们貌似在嘘寒问暖,实则在抢阳斗胜的对话,我长叹了一口气。
哪怕是那位贤德的前太子当皇上,也终究是要纳许多妃子的,李慕贤的母亲可能也要每日吃醋,像皇后娘娘这样拿绣花来撒气。
我又擦了一把额上的浮汗,为什么又在胡思乱想了?
李慕贤,去死!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你娘不过是给你们姐弟仨起了这么几个倒霉名儿,笸箩里有那么块石头。你倒是会编故事!还想得挺美啊!
去死!
我踩着小径上斑驳的树影慢慢往回走,总算在回到营房之前把她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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