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窗外那是什么?”
我原指望着他们三言两语讲明白顾景新为什么也不跟队伍走了,不想太子这么有兴致,还非要讲出个起承转合来。我不得不起身去窗口看了一眼。
窗外一切如常,望不到尽头的白波泽湖面,微波悠悠,扑上岸来变成细细的白浪。水上有几艘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岸上也有些忙碌着的人。没看见什么怪人怪事。一阵风吹进来,略带腥气的湿润气息扑在脸上,渗进心肺。
没等我说话,太子在我背后说:“楼下就是白波泽,延国北边最大的湖泊。今年夏天纵然少雨,因为有这一大片湖水,沿岸三个州的许多郡县不至于陷入苦海。饮水、浇田、养畜、行船,无一离不开水。有水就有生机。水利万物而不争,可是,也能为害。多了,少了,都是害。多则泽国万里,房榻田毁;少则焦土一片,颗粒无收。所以,有‘治国必治水’这一说。”
这些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把视线从窗外的湖面上移开,回到桌子边上坐下。
太子说:“这就说回那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起因是慕容氏写信问娘家要米惹出的那一番风波。这个米,还是要到了的。这就是‘明修栈道’。”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曦国国君回信回得颇为矫情,惹得皇上发怒,罚了太子妃跪。后来,曦国又来了一封书信,皇上的心情骤然变得好了。信的内容我自然是看不见,但是可以推测,仅凭求娶延国公主这一项,是无法让皇上那么高兴的。
“你一定好奇什么是‘暗度陈仓’。其实,从许多年前一场大水患过后,曦国许多年都没再遇过大灾,元气早已恢复,让他们拿出些粮食来并不是难事。但是米要运过来,大大小小的麻烦就多了。若是旱路,那条路你走过。一辆粮车才能装多少,车队要拖多长,一天能走多少路,这些事情你心里大约有数。若是平常年月,那还罢了,慢慢地往这边运就是了。可是赶上旱灾,事情就不一样了。押运的兵丁和拉车的骡马路上都要吃喝,口粮、草料还能带着,水不能带着。走水路,我们这边受灾,大河化小,小河断流。所以,粮食进了延国地界,到了寸草不生、河干井枯的灾区,总有没法子再往前走了的那一刻,这个你也明白吧。”
我默默点了点头。
太子自己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湖水,说:“除了天灾,还有人祸。一路上,层层关卡盘查,中间若有一节刁难生事,也要耽误许多时日。更别说,路上还有盗匪。所以,这米人家就是肯给,但要吃到嘴里,也还得很久很久。京中的赈粮往南运,也有一样的难处。”
人祸这一点,我实在是太知道了。
“当然,答应给的米已经在运来的路上了。派人护卫,下官文让沿途关卡放行,能做的都尽量做了。但是,以后还保不准哪年苍天不仁,降下灾祸。今年预备不及,吃了这么一亏,可是为了将来,要早做打算。”
“暗度陈仓”应该就是将来的打算,我转过脸,看着他的侧影,等着他往下讲。
太子望着窗外,长吐了口气,说:“所以,我和慕容氏合计了一件大事——修渠!两国交界处河网密布,湖沼星罗。最重要的一点是,汛期不同,彼竭我盈,彼盈我竭。所以,为了将来,两国之间应该修起一条联通两国水系的大渠。有了这条大渠,在平安年岁,两国之间货船往来畅通无阻,互通有无。若是边患再生,兵船可以相互驰援。若是风雨不调,两国之间也可以通过闸道开闭来调整水流,减轻祸患。当然,修这么一条渠谈何容易。但是,到今天,这件大事终于做得成了!”
做得成了?
开国以来历朝历代都没有做的事情,今天这能做得成么?我眼巴巴地看着太子。他没回头,两手扶着窗台,眼睛望着下面的茫茫水波,嘴角带着一丝畅快的笑意。他像是知道我在疑惑什么,说:“联姻也是多少代都没做成的事情,这一代做成了,而且还是两桩。两国之间往来从未有过比现在密切的时候。这是其一。今年突逢旱灾之厄,水道不通的弊端暴露无遗,这是其二。不过,有了这些,还离不开一点!”他猛地回转身来,看着顾景新,说:“要做成这件大事,还得靠英才出世!”
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刻,我心里像是有个瓷壶被打碎了,滚烫的水流从心口汩汩涌出。
也不知道是外面云翳开了透过来的阳光,还是白波泽里反射上来的水光,我只看见面前这个人衣襟飘飘,眼神明亮,容光焕发。进宫的这些年,我都没见他这样笑过,像他十几岁时候一样,没有顾忌,没有负担。整个人都在发着光,浑身都是光芒。
“刚才三弟提起螣溪灵槐,你可记得那天,我们说起一个老人?”太子兴高采烈地两步迈回桌边,端起杯里半凉的茶一饮而尽,接着转脸跟我说:“那个从灵槐旁边的石刻里归纳出当地的旱涝规律的老人?”
我赶紧回过神来,点点头。
“后人就在你眼前!”他坐下来,拍拍顾景新的肩膀,说:“这位老人就是春生的曾祖父,顾老人家!”
顾景新满脸涨红,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顾老先生虽然一生壮志未酬,为汛情搭进了性命,但他一生钻研所得传了下来。阿英,你与春生也是相识不断。听说南下调查蛇胆抵税那件事情他未能成行,你还替他惋惜来着。但是,这也是卢老太师的一片惜才之心。毕竟景新刚刚入京,有了差事,但还未正式拜官。若是那件事情里面,有个轻重没掂量好,将来的仕途吉凶难料。天下读书人多,文官易得,但是懂水文的人才不易得。卢太师是希望留着景新这块好钢往刀刃上用。修渠不是挖一条沟的事情,河道从哪里走,哪里分流,哪里并流,如何设置水门、水池,都是功夫所在。顾家钻研了几代,主意已经有了七成。所以,我们这次出行,也是一样。巡查赈灾情况是要做的事情,是‘明修栈道’,带春生出来,叫他去考察河道,绘制图纸,是‘暗度陈仓’。‘明修栈道’是今年之计,‘暗度陈仓’是千秋功业。这条路,自然是十分艰难,难为你也得跟我们一起走下去。”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全身只剩刚才心里热腾腾的那一股水流在滚滚流动。眼睛里看不分明,只隐约看得见三个少年眼眸里的明亮闪光。这闪光是遥远国土上的大小江河,奔腾的波涛被引入大渠,化作能生万物、利万物的平稳水流,沿着良田沃野东流入海。
几代都没能修得起来的水渠,难道我就有这么好的命,能看见它修起来么?
都还是刚刚及冠的少年,得要多大的心胸才能看得这么远,装得下这么大一件事呢?也许,只有少年人清亮、干净的眼眸才能拨开银钱、人言这些纷扰,看得见这条应该走出来的路。
这条路确实不容易。可是,他们许我跟他们一起走,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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