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有人来了,我也觉得被风吹得难受,赶紧回了船舱。
三皇子还睡着,睡梦中还轻微咳嗽了几下。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瘦削憔悴的脸,最终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孩子容易听什么都当成真的,所以分外怕吓。刘老婆子一个故事就能吓得村的小小子好几天不敢撒夜尿。我想象着,幽暗深宫里一个个漫漫长夜,烛火摇摇,影影绰绰。淑妃娘娘蜷缩在巨大的檀木床的角落里,紧紧抱着病弱的儿子,泪眼涟涟,瑟瑟发抖地不停絮叨着有人会害她们。
说这话的人,是亲生母亲。说到的人,是皇宫里真实可见的皇后娘娘。
别说小孩,哪怕是对大人来说,这也比刘老婆子那些神吹鬼扯的鬼故事恐怖多了——就恐怖在不能不信。
淑妃娘娘不知道三皇子在皇后那里服毒的事情。若她知道了儿子这身病痛是因自己而起,恐怕要真疯了。
我自己倒了杯水喝,又拿出自己的针线来。夹外衣缝了两身,想着拿剩余布料再给慕斌做点贴身的肚兜什么的,省得他夜里蹬被冻着肚子。心烦意乱地缝了半天,低头看看,针脚长一针短一针的,丑得要命。实在看不下去,又拿起剪子来,一点一点拆了。丢下针线,我两手支着额头,无精打采地坐在桌边。
有一件事我想不通。
田挪挪在冷宫里告诉我,十年前,宁国庵前住持静成师太卜了一卦,说皇后生养的儿子命相凶险。从此之后,皇后开始丧心病狂地阻止嫔妃生子。
淑妃的三皇子喝了九寒毒,现在脆弱成这幅样子。太医要么不知道,知道的也不敢给解毒。每年还得再喝一杯毒酒,巩固毒性。
以前悦妃的六皇子中毒,成了痴儿;七皇子直接被噬婴蛊噬咬得不成样子;连带着悦妃将为才人。
可是,愉妃和贤妃也有儿子,他们怎么没事?
因为二皇子和四皇子生得是时候,赶在皇后还没起这个心思的时候生了下来?因为二皇子和四皇子从小读书不灵光?因为愉妃母家无权无势?因为贤妃和皇后还沾着点亲?
似乎说得通,也似乎说不通。
不管怎么说,三皇子服毒这件事,现在看来,都是自己送上门去引颈就戮。他既然送上门去,皇后也就“欣然笑纳”了。
刚才想到,两位皇子都是只知道自己母亲的一面之词,并不了解事情的部。我现在听了“两面之词”,难道就算是了解这件事了么?我要不要把他们不知道的那一半补?
笑话!我要去跟三皇子说,你的母妃是个自己吓唬自己的疯子?我要去跟太子说,你的母后是个杀人无数的自私恶妇?
就算我有胆去说,他们可怎么承受得了?!
我轻咬着自己的手背,用轻微的刺痛让自己回过神来。这趟出宫,是去视察南方赈灾的种种情况。他们两个都还是眼神清明,心有抱负的干净少年。等待他们去做的事情还很多。即使还没到达灾区,他们也是走在为苍生社稷谋划的阳关道上,我把后宫里这些腐朽阴毒的旧事翻起来做什么?去让他们心有杂念?让他们相互怨恨?让他们不知道如何回宫去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们心里该装的不是这些。
他们各自的态度也都很清楚了:后宫的那些事情,尽量不去掺和。不得已知道了一些,就尽量埋在心里,尽量不去同人讲说。
我不幸得知的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就烂在我肚子里吧。我是后宫门户的守卫,不但要阻止不该进来的人进来,也要防着不该出去的东西出去。
只是,那些高大的宫墙后面,还能藏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情?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兰鹤舒在外面喊“阿英姑娘”。我赶紧整理脸色,开门出去,说:“三公子正午休呢,兰公子小点声!”
“哦。”兰鹤舒压低了声音,问:“就跟慕斌来讨口水喝。你这儿有水没有?”
“有,进来吧。”我把他们让进来,小小的舱房立即觉得挤了。
他们二人喝过水。兰鹤舒说:“我记得三公子这里有的是好玩的志怪故事书,我拿本去看。”
“《酉阳杂俎》大公子拿去了,还有《玄怪录》《子不语》什么的。”我干脆去把书都抱过来,让他自己挑。
兰鹤舒摸了摸慕斌的脑袋,说:“一会儿给你讲故事!”还冲我笑了笑。“得先让他觉得书有意思,他才愿意读书认字!”
“那可好好挑啊,别吓着他!”我担心地看着满眼好奇的慕斌。
“放心!”他抓了本《搜神记》,领着慕斌出去了。
我把书整理好,重新坐下来,愁眉苦脸地看着睡梦中的三皇子。从小遇上这么个疑神疑鬼的娘,都吓出毛病来了,还成天爱看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