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修远回来后的第三天下午,齐博伦才在外书房传见了他。
做儿子的恭敬向他汇报了自己在灵水镇的行事以及对未来的种种展望;做父亲的却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神色间很是冷漠——连次子怎么突然从赤阶巅峰连破壁障升到绿阶初级,他都没问上个只字片语。
齐修远早就习惯了父亲对他们的漠不关心,齐博伦似乎也从不掩饰这一点。
他只差没明摆着告诉齐修远兄妹几个:我不喜欢你们,也没那个闲功夫搭理你们,你们最好给我识相点,别在我面前碍眼,惹我不快。
早就对齐博伦冷了心肠的齐修远自然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因为父亲的冷待而痛苦万分,面对齐博伦眉宇间几乎没有掩盖的漫不经心,齐修远如同例行公事般的汇报完毕,然后准备如往常一样的躬身退下。
这时,从没用正眼看过他的齐博伦却突然开口阻止了他告退的行为。
“对洪家,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齐博伦十指交叉枕着下巴,面无表情地出声问道。
压根就没想到齐博伦会纡尊降贵的关心这种事情的齐修远一时间有些傻眼,只知道愣愣得与他对视。
齐博伦眼里闪过厌烦,“你回来后的这几天小动作频频,不是谋算着对洪家动手还能是什么?”
齐修远闻言面色微变,良久才道:“洪家背信弃义让妹妹闺誉受损,儿子这个做二哥的自然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你对雯娘还真是兄妹情深的很。”齐博伦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齐修远隐在袖子里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紧攥成拳。
“不管你现在做到哪一步了都给本座收手吧——”齐博伦懒得再和齐修远绕弯子,径直开口吩咐道:“本座和洪家已经达成协议,洪家也答应作出补偿,至于你妹妹,齐家的女儿不愁嫁,本座已经吩咐你母亲重新给她挑选夫婿,相信很快就能踅摸到几个好人选。”要不是家里那个无知蠢妇画蛇添足的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把齐修远引回来,他也不会费心插手一个庶出女的婚事。
“父亲我已经答应过雯娘要好好的给她出这一口恶气,若非修述怕她想不开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她,妹妹可能已经不再人世了!”齐博伦语气里的轻描淡写让齐修远很有些受不了了,说话的口吻也不由得激烈几分。
“你没说这句话的时候本座还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你一说这句话本座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齐家的女儿就没哪个像她这么懦弱的,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哪里配做我齐博伦的女儿!”
“父亲!”
“你也回来有几天了,想必也弄清了洪家那小子移情别恋的对象,你们钟姨母这些年来也对你们不薄,你们怎么忍心惹她伤心?再说,强扭的瓜不甜,洪家那小子既以全然对雯娘无心,你们又怎么好意思再巴上去?我齐博伦的女儿可不做妾!你妹妹要是还对洪家小子不死心的话,那么就直接去家庙里吃长斋吧,一个女儿本座还是养的起的。”
“雯娘如今对那洪家小子恨之入骨,绝无半分余情未了的迹象,还请父亲放心,”齐修远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一字字挤出来的,“儿子们如今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只怕你们公道没讨成反倒让齐家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齐博伦没有任何保留的将自身威压悉数往齐修远身上凌迫而去,“元武大陆修为高深的强者多如繁星,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以为你一个小小的绿阶就能够在百川府为所欲为!”
这时候,齐修远才清楚的感觉到他的父亲对他升入绿阶的事情也并非全如他表面所显露出来的那样无动于衷。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本座不希望你再纠缠着这件事不放,不过,既然你已经突破黄阶巅峰壁障跨入绿阶那么就别在清波县那样的小县城蹉跎人生了,再过没多久就是上元学宫招生的日子,你也去报名吧。”齐博伦的语气里罕有的多出几分关切的味道。
如果是以前的齐修远听到父亲的这番话肯定会欣喜若狂,现在的齐修远却再没有了往日那种热血沸腾的心境,垂下眼帘,不发一言。
齐博伦不是儿子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眼下的儿子再不如从前那样渴望着他的垂青,还是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命令道:“你有这个本事,本座自然愿意无条件支持你,相信以你这些年的努力,也很想要去往上元学宫就读,走出一条只属于你的青云之路吧。”
无条件支持你……
齐修远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心中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
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用异常平稳的语气道:“父亲,很抱歉,儿子要让您失望了。比起人人欣羡的青云之路,儿子更想要做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齐博伦一脸的怒其不争。
——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出息’够了!
齐修远在心里说,面上却露出惭愧的表情。
“有件事恐怕父亲还不知道,”齐修远微微抬头,将自己充满喜悦的一双眼睛在齐博伦面前,“我的妻子贞娘在去往灵水镇的路上检查出了身孕,我马上就要做阿爹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实在是不忍心抛下他们母子而去!”
“儿女情长的人,这一辈子都难成大器,作为你的父亲我感到很失望!”齐博伦避开齐修远那双与某个负心女人如出一辙的乌亮眼眸,面无表情的训斥道。
齐修远不好意思的对自己父亲笑笑,不过看他那坚定不移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是坚持自己原来的选择,并不打算改变初衷。
“在元武大陆实力才是生存的基础,相信以前的你也很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要不然你的修为不会在小小年纪就达到这样惊人的高度,既如此,你为什么要改弦更张,放弃自己原本的打算自甘堕落?”齐博伦的语气里充满不解。他自问对这个儿子还算了解,前者虽然总是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温顺模样,但他对力量的渴望曾不止一次的暴露在齐博伦眼前(这也是他没有对齐修远突破黄阶巅峰晋升绿阶而感到惊讶的原因),他想不通齐修远改变的原因。
“父亲,从前的我懵懵懂懂,并没有体会到生存的真正含义,我之所以一直努力修炼是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齐修远摆出一副掏心窝子的架势,“直到母亲做主让我娶了贞娘为妻,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快乐的事情值得我去追寻,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并不打算改变,所以……很抱歉,父亲,我让您失望了。”
齐博伦做梦都没想到哪怕是置身于谷底深渊边沿也没有放弃上进的儿子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变得锐气尽失,他以一种极端错愕和探究的眼神来回打量着齐修远,“你知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你确定要放纵自己沦为平庸,任人宰割?!你确定这是你妻子想要的?!”
——做妻子的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修为高深强大到能够做她最可靠的保护神?
“是的,父亲,我确定贞娘的想法和我一样,”齐修远垂下眼帘做出一副唯妻子之命是从的固执模样,“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我的安全更重要。贞娘也常说善泳者溺于水,我现在的修为在灵水镇已经足够自保,我很乐意就这样安心生活下去。”齐修远这话绝对是大实话,在经过那百世轮回他已经受够了那些颠沛流离痛苦不堪的日子,如今的他只想要安宁平静的过自己的生活。
齐博伦看着一脸笃定,神采飞扬的儿子,突然就找到了他之所以变化如此巨大的原因所在!
当年的他因为韵娘的失踪而痛不欲生,在京城盘桓数月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爱人所在,百般绝望下,被父亲手下的影卫强行押回百川府娶亲生子!直到妻子所生之子周岁才查到韵娘的真实身份,等他赶到京城想要找到那个狠心的女人问一问,问她为什么要给他留下一封断情书,问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得到的却是韵娘远嫁北疆的消息!
他几欲发狂却斗不过那高高在上修为深厚的安王父子,最后抱着一个被安王父子一脸鄙薄憎恶称之为孽种的襁褓,遍体鳞伤的在瓢泼大雨中踉跄离开了安王府!
那是齐博伦这一辈子最黑暗也最绝望的一天!
他回到百川府后,一颗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报复情绪,他把这个抱来的孩子当做外室子记在了自己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通房名下,充作庶子教养,还生生将他的岁数往下压了压,让修玮反倒做了哥哥,实际上,齐修远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才是他曾经心心念念、最期盼最渴望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这满腔的怨愤无从宣泄的缘故,他彻底无视了这个他心爱女人为他所生的儿子!
满心满眼都是报仇都是把韵娘从定北侯手上抢回来的齐博伦全身心的投入进修炼中,从没尝受过母爱的齐修远又失父爱,最后只能在两个弟妹身上寻找那仅有的亲情——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过继出去!他还是坚持要做自己的儿子!
齐博伦望着面前这个神色难堪却不改初衷的儿子,心中莫名的有些酸涩……在他和韵娘都抛弃了这个孩子后,是秦贞娘的出现让他明白了什么才叫活着,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活着!
父亲……我之所以一直以来努力修炼是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直到母亲让我娶了贞娘为妻,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快乐的事情值得我去追寻,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并不打算改变,所以……很抱歉,父亲……我让您失望了!
想到齐修远刚才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想到他那充满歉意却又固执的神情,齐博伦那颗冷硬的几乎和坚冰相提并论的心莫名的就有了片刻的松动。他头一次正眼望向这个与他五官颇为肖似的只有一双眼睛与韵娘如出一辙的孩子,“……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那么,本座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不会再固执的干预下去。修远,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父亲……希望你永远都能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幸福快乐。”
“父亲……”齐修远愕然抬头,与齐修远那双永远都充斥着冰漠和疏离的冷眸对视,喉头忍不住有些堵得慌。
“本座还有别的事要做,你要没事的话就离开吧。”齐博伦从旁边取过一份文件,出口赶人。
齐修远一怔,下意识的想开口说点什么。
“怎么?”面容已经重新恢复冰冷的齐博伦微扬下颔,语气平淡的问了句,“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本座说?!”
齐修远脸上瞬间闪过狼狈(为自己那犹然蠢蠢欲动的可悲渴望),他条件反射地挺直背脊,勉强稳住有些轻颤的声线,语气平稳地道:“儿子没什么要说了,这就告退。”
齐博伦面无表情的看着齐修远向他行礼,然后头也不回的转头离开。
“修远,你从未想过我为什么要给你起名为远……远也,遥也,远不可触、遥不可及也。”齐博伦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里不停流出,顺着手腕湿润了华服袖口。“韵娘……怎么办,我越来越恨你了,我真的越来越恨你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们曾经心心念念想要含在口里捧在手里养大的孩子已经自己长大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也有了一个家,一个如同我们曾经所希冀的、所渴望的那样——会给他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