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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竞与杨嫂子方在季善剧烈的咳嗽声中,双双松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软的,后背也早湿透了。
孟竞立时喝命杨嫂子,“立刻去把周婶子请回来,把方才的事告诉她,让她知道有多凶险,看她后边儿还敢不敢离开自己的女儿半步!也是,给我深刻的反省自己,周婶子离开之前,肯定叮嘱了一定要替她看好嫂夫人的,结果就是这样看的,我要是迟回来那般半盏茶的时间,人肯定都已不在了,就是这么看的人吗!”
杨嫂子满脸的羞愧与后怕,哭道:“都是我不好,我见沈娘子睡得那么熟,就以为肯定不会出事儿,何况炖个鸡汤也要不了多少时间,谁知道,谁知道……亏得二少爷及时回来了,不然我真是一辈子都不能心安了。”
孟竞仍是面沉如水,“以为不会出事儿,就真不会出事儿了?明明她昨儿就还伤心欲绝,怎么可能睡一觉起来,便不伤心了?还先后把叶太太和周婶子都支走了,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回头我再与分说,现在立刻给我找人去,快去!”
杨嫂子本来还想问她出门了,可该由谁来照顾季善,在孟竞的威压下,到底没敢问出口,低声应了一声“是”,便起身一边擦着泪,一边忙忙往外跑了。
孟竞这才看向仍剧烈咳嗽喘息着的季善,沉声道:“看来嫂夫人打昨儿起就存了死志吧?竟然把所有人都骗过了,以后已经缓过来了,也真是难为了!”
季善打昨儿起,心里就已被痛苦与绝望填得满满的,虽然吃了加过安神助眠药材的药,很快控制不住睡了过去,早晨却是天还没亮,她便已经醒了。
只不过她醒了后,并没让周氏和叶太太察觉到,一直都在筹谋着,自己接下来要怎么才能支开所有人,从而得以实施自己的计划而已。
至于那计划是怎么从自己带了人,亲自去找沈恒,变成了自己不想再活下去,要追随沈恒而去的,其实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洲河有多宽有多急,她是亲眼看过的,平日里谁不慎掉了进去,生还的希望都不大,何况还是涨大洪水的时候?
偏偏连官府的人都已经放弃了,就凭她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真找到沈恒?
所谓的找到天涯海角,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到底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话而已,一旦稍稍冷静下来,便连自己都没法再欺骗自己下去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奇迹,奇迹之所以是奇迹,不就是因为太稀少太罕见,所以才会被人们口口相传,啧啧称奇吗?
所以季善才会一“醒来”,便强做出一副精神好了许多的样子,煞费苦心支走了叶太太,随即还煞费苦心支走了周氏,她若不做出一副自己已经缓过来了的样子,她们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等终于如愿将人都支走后,季善又想起自己要以什么方式死来。
用剪刀或是簪子活活扎死的话,她怕自己下不了那个狠手,毕竟真的很痛,杀死自己也真的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哪怕她心意已决;出门去跳河,甚至就去自家院里跳井,又势必会惊动杨嫂子,可能她就死不成了;吃药的话,她根本就没有……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上吊才是最靠谱的。
等她把自己吊上去,再把凳子踢翻后,便是再痛苦,也没办法退缩了,且只要熬过了那一小会儿的痛苦,她便可以彻底解脱了,所以,纵然那一刻再痛苦,也是值得的。
却没想到,她还是没能死成,就被救了下来,明明她就算得好好儿的,明明该支开的人都早被她支开了,谁知道到头来,竟还是功亏一篑了,早知道她之前就不该纠结犹豫那么久,不该白白耽搁那么的时间,她就该直接把自己挂到房梁上的!
季善因此都快要恨死孟竞了,对上他自然不可能再有好话,“我就是……咳咳咳,就是打昨儿起就存了死志又怎么样,关什么……咳咳咳……关什么事,要管这么多,要把我放下来,我是死是活,与有什么干系,是我的谁啊,要来管我的闲事?不觉得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得太多了吗……给我出去,立刻出去,我不想再看见……咳咳咳……”
一边说,一边狠狠推开了孟竞,却实在没力气再挪动自己的身体了,只得半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大滴大滴的落泪。
怎么办,这次没能死成,以后肯定再难找机会,她寻死的勇气肯定也会越来越少,直至消失殆尽,——可活着真的太难,太痛苦了啊,她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孟竞见她哭得浑身直发抖,心里越发疼痛难当了,嘴上却是道:“我立刻出去,才好再将自己挂到房梁上一次吗?那不好意思了,在周婶子赶到之前,我都不会出去,的打算注定要落空了!”
季善想到待会儿周氏折回来后,还不定要哭成什么样儿,以后势必任何时候,都不会再离开自己半步,就哭得越发的绝望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管这些闲事?就不能当什么都不知道般,让我去死吗?根本不知道我此刻有多痛苦,刀又没砍在身上,当然能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是我同床共枕的相公,是我心心相印的爱人啊,我却说失去就失去了,怎么可能体会得到我的心情,就不能不管我的闲事吗……”
孟竞眼睛也红了,放缓了语气道:“当我就愿意管这些闲事吗?如果有可能,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管这样的闲事!刀也的确没直接砍在我身上,可此刻我身上和心里的痛,绝不会比少半分!子晟兄的确是心心相印的爱人,可、也是我私心爱慕了这么久的人,是宁愿这次遇难的人是我自己,也不愿是子晟兄,那便不会像如今这般痛苦了的人,说我为什么要管的闲事,为什么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去死啊!”
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近乎歇斯底里。
他一点不想管这些事,一点不想卷入这样不该有的混乱的感情与关系里的好吗?
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牵挂她、不心疼她,不为她着想,他也很绝望好吗!
无数次有意无意瞧得他们夫妻恩爱甜蜜的场景,他的心里都犹如千万只虫子在啃咬一般的难受;无数次面对她如花的笑靥,他心里都是又酸痛又悲哀;无数个夜晚想到她正在子晟兄的怀里安睡,而他明明就隔她不过几丈的距离,却有如天堑般,永远都跨不过那几丈……他就恨不能时光倒流,倒流回自己认识她之前,倒流回自己与他们夫妇合租之前。
那他一定会管好自己,根本不与她朝夕相处,甚至根本不让自己认识她!
季善被孟竞吼得一时连哭都忘了。
他、他说什么呢,为什么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合到一起后,却完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偏孟竞已是豁出去了,见她一脸的目瞪口呆,立刻又道:“没有听错,我的确已经爱慕很久了,虽然明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也一直拼命的在控制自己,却越是控制,便陷得越深,早已是无法自拔,所以我是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死的!不就是没了丈夫没了爱人吗,可这世上没了丈夫和爱人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他们都去死呢?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赖活,还这么年轻,还有整整几十年的生命,也还有那么多亲人和在乎的人,难道就一点都不留他们,一点都不为他们想的吗?”
“就是子晟兄泉下有知,也绝不会愿意看到这样自苦自伤的,我相信他一定希望能好好儿活着,希望在没有了他之后,反倒能活得更好;而不是一心谋划着要怎么杀死自己,怎么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让们本已够难过痛苦的亲人,再因的死,而加倍的痛不欲生!”
季善这下没办法再自欺欺人,说自己没听懂孟竞的意思了。
但她眼下实在没那个精力去管这些,便只是嘶声道:“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旁人都管不着,孟二少爷自然也管不着,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您立刻出去!”
孟竞才亲历了惊魂一刻,怎么可能在这会儿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下出去?
想也不想便道:“我不会出去的,在周婶子折回来之前,我绝不会踏出这间屋子半步!也请不要再钻牛角尖了,活着再痛苦,那也比死了好,死了就真是什么都没有,一切皆为空了。子晟兄他是不在了,可他依然活在的心里,活在他至亲们的心里,但他的父母年纪都大了,肯定要走在之前的,他的兄长们都有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儿女要顾,时间一长,肯定也会忘了他,他的侄子侄女们就更不必说了。”
“只有,才会一直记着他,一直怀念他,只要活着一日,他就一直活在的心里,也就等于他还活在这世上,这世间还有他存在过的痕迹。可要是连都不在了,还能指望谁会一直记着他,指望这世上还能有多少他存在过的痕迹?从来都是个聪明通透人儿,好好想想我这番话有没有道理吧。”
季善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孟竞,也不想再听他说话。
他说得倒是轻松,活着再痛苦,那也比死了好,那他自己试一试啊,她的经历她的痛苦这世间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感同身受,她真的只求一死,一了百了好吗!
孟竞见状,只得又道:“其实,子晟兄那日留了话给的……”
见季善攸地睁开了眼睛,满脸的惊讶与怀疑,忙苦笑道:“是真的,我不骗,之所以之前没告诉,是见一直都坚信子晟兄肯定能平安归来,怕说出来刺激到,让更难过,所以才一直没说的。子晟兄那日跳进河里之前,冲我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句‘告诉我娘子,我如果回不来了,就让她忘了我,找个好人嫁了,重新开始’,真的,当时不止我一个人听见了,旁边还有好几个人也听见了,只不过他们都不认识,没机会告诉,我又一直不忍心告诉,所以才一直拖到了今日,拖到了现在,才让知道……”
季善不等孟竞把话说完,已是哭得不能自已。
这话一听就是沈恒的语气,且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因罗府台说什么也不肯续弦,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对罗夫人生死不负之事有感而发,难得闹了点儿小矛盾,沈恒还咬了她一圈牙印……
当时还当他们肯定一辈子都不会遇上罗府台与罗夫人那样天人永隔的悲剧,不会让先走的人满心的遗憾与放不下,剩下的人则苦苦度日,余生都只剩孤单与寂寞。
他们肯定会相守到老,一直到彼此都垂垂老矣后,再在同一日、同一刻上路。
却不想,竟一语成谶,当日的誓言竟这么快就别打破,沈恒竟这么快就食言了,——他真是好狠的心,何止是走在了她之前,他直接就走在了她前面几十年啊,骗子,大骗子!
更狠的是,他还让她‘忘了他,找个好人嫁了,重新开始’,他倒是一并告诉她,要怎么才能忘了他,要怎么才能找到一个跟他一样尊重理解爱护她的人,又要怎么才能重新开始啊?!
还是今日先走的是她,他就能转头就把她给忘了,另娶新人,重新开始?
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求她,凭什么就轻飘飘对她说了出来啊,他岂止狠心,他根本就没有心,他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大骗子!
孟竞见季善哭得就像秋风里的落叶一般,说不出的单薄,也说不出的可怜,鼻子也跟着一阵阵的发酸。
更怕她哭着哭着,就跟昨儿一样,因为哀毁太过,又哭得吐出血来。
只得上前柔声劝慰她道:“嫂夫……别哭了,再难过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啊,相信子晟兄也不愿意看到这样折磨自己,他若不是真心盼着好,不是真心爱护,又怎么会在那样紧要的关头,还说出那样的话来?那不是咒自己吗?这世上又有哪个男人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女人对自己从一而终,只要女人能为他守一辈子,根本不管一个没了丈夫的弱女子活在这世间,是多么艰难,多么悲惨的?可万万不能辜负了子晟兄对的一番爱护之意才是。”
季善却是充耳不闻,仍然沉浸在自己悲痛欲绝的情绪里,仍然泪如雨下。
孟竞见状,只得叹息一声,又低道:“还这么年轻,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只要熬过了眼下的痛苦与绝望,后边儿一切肯定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只要……只要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一直跟一起缅怀子晟兄,不但我自己有生之年不会忘了他,将来、将来有了子孙后代,我也一定会让他们一直记得子晟兄,四时八节都会当他是自家的长辈,绝不会忘了给他供一碗饭的,我……”
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黑,随即有一阵风刮过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耳边已先响起一声清脆的“啪”声。
然后是周氏的哭骂声:“季善,为了支走我,方便寻死,还真是费了好一番苦心呢!怎么这么狠心,难道就没想过,要是死了,我肯定也活不下去了,只能立马跟去吗?明知道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还要让我再失去一次,根本就是在要我的命!”
“我知道因为早不是我的女儿,所以对我感情有限,心里其实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可除了我,还有其他亲人,还有飘香和飘香上下那么多人,还有罗小姐那样的好朋友好姐妹,这些人、这些感情都是自己结交上的,难道这么多人在心里,都比不过姑爷一个人,这么多人都不值得留,不值得继续活下去吗?是想气死我啊,呜呜呜呜……”
周氏一边痛哭着,一边也软倒到了地上,浑身都再没一丝的力气,惟余满心的悔恨与后怕。
她之前出了门后,其实也曾想过,会不会是季善故意支走她,好方便她私自找沈恒去?季善的性子这些日子以来,她也多少有些了解了,只要她决定了的事,一般都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但随即她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善善既然都有身孕了,肯定不顾自己,也要顾孩子,必定不会再犯傻去找姑爷,等时间一长,自然也就慢慢接受了现实,慢慢走出来了。
万万没想到,她把自己支走,竟是为了寻死,——她至多也就以为,她会背着她、背着大家伙儿去找人而已,谁知道她直接给她来了个大的,直接想要了她的命去!
周氏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孟竞没有及时赶回家,要是孟竞没有意识到不对,让杨嫂子立刻去季善房里看了看,这会儿已是什么结果……
季善的脸本来苍白如纸,被周氏狠心重重一掌打下去,立时半边脸又红又肿,与另外半边脸形成了可谓触目惊心的对比。
看得一旁的孟竞心都要碎了,也顾不得去想周氏好像话中有话了,忙道:“周婶子,您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嫂……善……她、她本来就已够难过,够痛苦了,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儿与她说,非得动手呢?要说错,您自己也有错啊,明明知道眼下就是她最脆弱的时候,无论她怎么说,您都不该掉以轻心,不该离开她半步的,我也就是因为男女有别,不然别说您,我肯定都要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守着她了。结果您倒好,竟她一说就走了,如今又掉过头来怪她,您不觉得自己过分了吗?”
周氏闻言,就哭得更大声,更哀痛了。
她可不就是因为觉得都是自己的错,都是因为自己不够警觉,才差点儿让季善寻死成功,丢了性命的吗?真的,她但凡警觉一点,但凡坚定一点,无论善善说什么,都绝不离开她半步,又怎么会有方才的惊险?
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接受了如今这个新的女儿,却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再一次失去了,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那她还活什么活,她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旁边一个声音忽然道:“方才真是多谢孟相公了,若非您警觉,我们太太今日可就……请受我一拜。”
孟竞忙偏头看过去,就见叶大掌柜正冲自己拜下去,忙一把搀住了,道:“叶大掌柜千万别这么说,人命关天,我与子晟兄还是至交好友,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好兄弟,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些本来就是我该做的,可当不得您这一拜,还请您千万别与我见外。”
叶大掌柜闻言,便也没再坚持拜下去,只道:“孟相公怕是还有别的事要忙吧?那我们就不耽误您了,您尽管忙您的去,这里就交给周妹子和我便是,周妹子肯定有许多话要与我们太太说,我也有些话想要劝一劝我们太太,想来等听过我们的劝告后,我们太太就能想通了,您只管放心便是。”
孟竞并不能确定方才自己的话有没有被周氏和叶大掌柜听去,免不得有些心虚与羞臊,且如今周氏当娘的都到了,叶大掌柜论起来,也比他与季善之间更亲近,他自然不好再在季善屋里逗留下去。
只得应了一句:“好,那这里就交给您老和周婶子,我就先出去了,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叫我一声,我今儿不会再出门了。”
又不着痕迹看了季善一眼,狠心转身大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