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人在暗夜里更容易敞开心灵?是不是越不熟悉反而越坦诚?毕韶华与小马同学,开始了各自辛涩的少年回忆。
“我奶奶,从我记事起就有病,她总是歪着脸挤着半边的五官说话,说出的话别人还听不清楚,走路,也是歪着的,一下一下,像是要摔倒。”
小马手上的力度放轻了,娃娃脸上是暗隐的感伤:“村子里的小孩儿总是笑话我,笑话我奶奶,模仿她走路,我就跟他们打架……”。
“所以,就练出了一身打架的本领?”韶华轻声问,她的声音里,有不自禁的怜惜。
“也不是啦,”小马笑了:“小时候我确实很能打,不要命呗,甭管多少人围攻,我就没怕过,要是人多实在打不过,抱着脑袋认怂,下次再单撩他们,直到打服了为止。”
“散打,是初中毕业那年才学的,有个高中的体育老师到我们那边挑特长生,学校就把我们这些不服管教的捣蛋孩子全叫到操场上,打篮球给那个体育老师看,我们那时候不怎么上体育课,老师也都是兼职的,根本连篮球的基本规则都不懂,就在篮球架下打打闹闹,篮球被一个同学砸过了球篮挡板,我懒得到远处捡球,直接冲出去用脚倒着把球勾了回去……”。
小马回忆这一段时,脸上有了得意的神采。
“那个体育老师就把我叫过去,让我做几个弹跳动作,同学们在旁边起哄,说老师你可不知道,马贵福最厉害的是打架,我们一群人都揍不过他。”
“真的?跟我试试?”那名体育老师来了兴致,这也是缘分,体育老师姓周,大学专业就是散打,可惜,参加工作以后,遇不到施展才华的好时机,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带篮球特长生上。
一提打架,马贵福同学就来精神,只问了一句:“真能打你不?开除我不?”
得到周老师保证随便打没有关系,他当时还摆了从地摊上踅摸来的小人书上的一套“佛汉拳”的起势,一腿在前拱,一腿在后蹬,双手分别在两条大腿上一拍,口中大喝“嗨——”。
掌声四起,却不一定是给马贵福的,他的起势摆完,向前一探爪,就被周老师给抓住了两只手腕,马贵福不含糊,手被束缚了,还有双脚,即刻往对方脚面上一跺,周老师弹跳开来那只脚,“噗”,却被马贵福踢到了另一条小腿骨。
周老师双手紧抓马贵福不放,这小子也硬气,继续钻空子找机会,头顶肩撞脚底下使绊儿无所不用其极,直惊得老校长刚转过弯儿来就“哇哇”乱叫,“马贵福,你做什么?快给老师道歉,否则开除你!”
男人打架打到兴处,岂是两句话就能拉的开的?马贵福趁着周老师对老校长一个转脸的机会,终于挣扎出一只手来,五指握成拳一晃,周老师迅速抬起肘部遮挡,留出了腋下破绽,马贵福的出拳却只是假象,他的手肘,重重的捣向了周老师的前胸……
“好小子!以后跟着我吧!”
周老师就此一锤定音,原本计划读完初中就打工挣钱养奶奶的马贵福,生命轨道发生了重大变化。
这是个苦孩子无疑的了,歪着嘴脸斜着走路的奶奶,靠拾破烂在村子临近的小学中学收购旧书废本子过日子,祖孙俩住的老屋小院儿。
也不是没至亲,最起码本村子就有个亲大爷,日子还过得去,只可惜那位大娘脾气坏,总撺掇着让奶奶把马贵福送回到他母亲身边去。
虽然乡村里小孩子们嘲笑过马贵福祖孙俩,但是政策是好的,村里给办了低保,爱惹祸的男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中又都是免学费享受助学金的,马贵福也会在周末或放学时间帮着奶奶整理废书烂本瓶子罐子,然后集中起来去售卖,勉勉强强,不至于辍学。
周老师要他上高中的建议,小马当时很犹豫,高中远些,不能每天帮奶奶做活儿,连周末都不歇,一个月才能松散一回。
奶奶也越发老迈了,每天两只手抓着个编织袋的袋口,背到肩上去有些困难,走起路来,斜的更厉害。
可是周老师的到来,给这个捣蛋苦孩子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发现,原来他也有优秀的地方,不是全部一无是处。
周老师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说:“福子你别担心学费的事儿,我会替你申请资助,生活费,我给你出,等你以后大学毕业了,自己挣钱了,再还我好了。”
那一次,马贵福哭了,哭的真心实意痛快淋漓,奶奶一直赞成他读书,宁可吃糠咽菜也要供他学习,可是他之前总以为自己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早早计划好了混完初中毕业就算了事儿。
“你要努力学习,争取多考点分数,特长生也不能门门是鸭蛋,到时候,就算学校里能破格儿同意你进去,也丢我的脸不是?”
周老师就留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马贵福却平生第一次开始了解了“努力学习”是怎么一个概念,前方有希望,有光明,他的人生有意义,那么,咬牙往前奔吧!
从那年的阳春三月,到六月中旬的中考,马贵福没打过一场架,没惹校长老师生过一次气,他的英语和数理化成绩是赶不上来了,这孩子就玩了命的背诵各科能恶补的知识,生吞活剥,最后考到了三百零几分,勉强达到了那所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
周老师非常高兴,这个成绩超出了他的预料,免学费助学金办得很顺利,生活费,马贵福自己也准备好了。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嫌弃过奶奶拾破烂丢人,我只敢在家里帮她收拾,在学校里,如果有老师和同学把废弃的矿泉水瓶给我废本子给我,我会很生气,直接从窗子里甩出去……”。
小马还在回忆,眼睛里多了几分悔意。
“可是那年初中毕业典礼后,我咬着牙红着脸在二十几个班的教室外面,挨个儿打招呼,叫同学们把不要了的书本卖给我,班里的同学并没有嘲笑我,相反,他们帮着我找袋子装书本再用自行车后座驮回我家里,老师们也清理办公室,叫我去搬运。”
小马的那个暑假,也在走街串户里度过,他借的邻居家的脚蹬三轮车,一次一次,奔走在村子与收购站之间。
“我当时给周老师看我假期挣来的生活费,很厚很厚的一沓儿,我说,您不用管我了,我以后也能自己挣……”。
一颗还有余温的液体,落在毕韶华的左臂上,她没有说话,这一夜,“女汉子”只是一个最好的聆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