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它是那样的幼小,与其他城市相比,它最早只能追溯到十三世纪;它又是那样的伟大,因为短短四百年,它已经是荷兰,乃至整个低地地区最大的城市,它有这个时代最繁忙的港口,有数以百计的造船厂,还有世界上第一座证券交易所,金钱日夜不息地如同潮汐在上万个商人手中自由流动;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座被金子镀上了一层辉煌之色的城市,没有国王,没有执政,没有任何一个敢于威胁到荷兰人的存在,他们终日沉溺在资本的怀抱里,以为金钱可以买到一切,一切,包括君王们的野心。
他们这样想,无可厚非,毕竟当时游曳在海面上的商船,有一半是荷兰的,荷兰每年从证券交易所得来的股息收入价值两千五百万荷兰盾,相当于两百吨白银,国王与公爵都需要向他们借贷,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填补整个欧罗巴国家的国王与皇帝空虚的国库……这让所有的荷兰人感到骄傲,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只羊越是肥壮,就越容易成为狮子口中的美餐。
他们没有意识到,除了威廉三世,也许是因为长期被议会摒除在权利中心之外的关系,又或是他从来就是以一个君主,而不是一个商人的身份来看荷兰的,他很清楚,荷兰那支用白银堆积起来的海军在大海上或许可以说是纵横无忌,但在陆地上,原本就只有两万人,还在被不断削弱的军队,在法兰西面前只是一面脆弱的纸墙,事实上,他一边在筹集钱款招募军队,一边也在尽力与各个国家的使臣周旋——这点和现在荷兰首相做的没什么区别,都是企图挑起其他国家对法国的忌惮,进而遏制法兰西对荷兰的征伐,荷兰虽然会损失严重,但至少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
只是在路易的推动下,查理二世背信无义(对于一个君主来说,理所应当)的行为,让威廉三世只能在整个紧张的时刻屈尊在伦敦塔做一个尊贵的客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或许有人知道,但可笑的是,威廉三世与查理二世的往来,一样会让他在荷兰人心中变得不可信任,确切地说吧,这点从他还未成年,监护权初初从离世的母亲手中转到议会手中的时候,他身边的英国人都被赶走(即便他努力争取和哀求过了)上面可窥一斑了——所以他们即便隐约知道,也不敢去诘问查理二世与英国人,只能暗中打探。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随着法国军队的逐**近,阿姆斯特丹的气氛也变得愈发险恶,这座城市没有道路,只有河流与桥梁,将人们连接起来的是迅疾的小船,阿姆斯特丹的小船与威尼斯的贡多拉不同,朴素而黯淡,从这些船只上走下来的,不但有衣着严谨的清教徒,也有华贵雍容的贵妇人,有两鬓雪白的学者,也有佩着火枪的年轻人,他们在深夜,披着斗篷,离开屋子或是走进屋子,只不过以往他们口中谈的都是生意,现在谈的却都是流言。
流言,在这座城市里是从来不受拘束的,议员们也用这种卑劣但有效的手段打击自己的政敌——当然,对一座自由的城市,一个自由的国家本应如此,就如人们推崇的古希腊时代的哲人们那样,人们在灾祸面前,不是想要去解决这个灾祸,而是迫不及待地寻找一个替罪羔羊——通常都是他们的敌人,让受苦难的民众所酝酿的恶意与愤怒全都朝着他去,最可笑的是,民众通常也会被这种手段安抚,仿佛撕裂了这只替罪羔羊,灾祸就会突然在某个早晨奇迹般的不见了。
他们是否被有意识地养成这样的思维方式暂且不得而知,但确实是一把非常好用的武器,约翰.德.维特,首相先生和他的兄弟就曾经使用过这柄武器,并且用它扼杀了无数政治上的对手,甚至包括荷兰共和国的缔造者威廉.奥兰治的子孙与继承人,他们也应该想到,会有那么一天,这柄双刃剑也会落到他们头上来。
就在首相先生还在忙碌于那些可以放在明处的外交手段,以及那些不可告人的阴谋时,曾经是个投石党人,对煽动与蛊惑的手法异常娴熟的拉罗什富科公爵,已经完成了整一套的演出——就像是在范舒尔曼夫人面前那样,他先是在荷兰人面前表现的从容不迫,等到他们或许因为担忧最后的货款,或是真的对他有了几分情谊,而劝说他尽快离开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他却始终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等到人们的好奇心即将满溢出来的时候,他才在一次酒醉后若无其事地说出,荷兰的首相大人已经与他们的陛下做了交易。
之后,也许只是一两天的时候,还没等荷兰人的怒火燃烧到他身上来,他突然做出了一副惶急又气恼的姿态,匆匆收拾行装就要离开,如此反复当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们设法从公爵的房间里窃取了他的信件匣子,在匣子里,他们如愿找到了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写给拉罗什富科公爵的信件——对于这对爱情鸟的风流韵事,就算是荷兰人也耳熟能详,毕竟隆格维尔夫人的第一子很有可能是拉罗什富科公爵的,当初这位公爵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不但没有继承父亲的爵位与财产,反而以阿贝.德.奥尔良的名字成为了一个教士的事情,可是轰动一时——在长子继承法的限制下,以往只有幺子或是不受宠爱的次子会这么做,公爵夫人的长子居然这么做,令人们惋惜嗟叹之余,也不免猜测,也许这位长子也对自己的身世有所肯定,无法忍耐得住对自己的德行与良心的拷问,才会这么做。
隆格维尔公爵夫人虽然曾经在投石党运动中行差踏错,但她实在应该感谢她还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兄长,一个宽容和善的国王,她很早就返回了宫廷,虽然不知道她是否依然与拉罗什富科公爵保持着以往的关系,但像是这样一个夫人,发现自己的爱人与长子的父亲身处险境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催促他尽快回到巴黎,也是一件符合情理的事儿。让荷兰人感到愤怒的是,在这封信件中,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不但确定了法国国王确实与荷兰首相约翰.德.维特做了交易,还指出,荷兰首相不但背叛了他的人民,也背叛了法国国王,他接受了哈布斯堡的贿赂,将荷兰卖给了勃兰登堡。
在这里就不得不赞叹拉罗什富科公爵的手腕了,他很清楚,人们对轻易得来的东西从来就不屑一顾,但对于自己想法设法谋求到的却深信不疑,而且作为一个法国人,他直白地指出荷兰首相与勃兰登堡有交易,也许会让人怀疑他在挑拨离间,他一开始做出了胜券在握的姿态,让人们确信阿姆斯特丹已在法国国王手中,后来又匆匆离开(或者可以说是逃走),又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荷兰首相将阿姆斯特丹卖给了法国的敌人……所以他才会失去原先的从容与安心——在交接舰船的时候,他更是长吁短叹,欲言又止,做出了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我什么都不能说,只是出于对朋友的情意,我希望你们能够了解到我的意思等等诸如此类的样子。
在给范舒尔曼夫人的信件中,他就要更加直白一点了,他极力劝说夫人尽快返回她在科隆的娘家——带上所有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他毫无顾忌地说,这里即将成为哈布斯堡与波旁的战场。
除了这些之外,拉罗什富科公爵也没忘记他在阿姆斯特丹的仆人,其中有很多眼线,也有一些寻常的民众,他给了他们丰厚的遣散费,他的仆人们更是“无意”地抱怨了一阵子言而无信的荷兰首相……
这些流言就像是滴落在水中的墨汁那样,迅速地在各个阶层传播了开来,要说首相先生,还有他同为议员与财政大臣的弟弟是否意识到这点了呢?是的,他们意识到了,但他们只觉得,这只是又一次政敌对他们的攻讦,他们一边派遣下属在报纸上辩驳或是反击,一边还是在忙于与各个使臣讨价还价——这很难,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并非毫无准备,要摧毁荷兰在陆地上只有区区两万人的军队,怎么会用到十二万人?这些就是路易十四为了对抗另一个联盟而做出的准备,就像是狮子露出的獠牙,就算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勃兰登堡大公腓特烈,或是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都不会只因为荷兰的几句哀求就出兵,就算是也面临着威胁的丹麦-挪威国王克里斯蒂安五世也是如此,这位老国王就算快要死了,也咬紧了牙关,要从荷兰身上撕下一块好肉来。
直到阿姆斯特丹的民众冲入了市政厅,冲入了首相的房间,首相和他的弟弟仍然没能反应过来——他们之前在挑选替罪羊的时候有多么惬意,现在就有多么错愕——他们身居高位太久,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是rou身凡躯,他们可以随意点选一个人做牺牲,甚至将之当做除掉政敌的手段,别人当然也可以。
摆在他们面前的罪名他们甚至无法反驳——阿姆斯特丹的国库里确实几近干涸,因为首相先生不但拨了一大笔款子给那些黑巫师们,那些用来贿赂各国重要人物的钱款也是从里面抽取的——约翰.德.维特或是出于私心,又或是出于对独裁者名号的畏惧,没有动用自己家族的钱,但最不应该的是,他的弟弟,小维特先生,居然还乘机大捞了一把,发了一笔可观的国难财,这些都被经手人揭发了出来。
首相先生看着那一张张愤怒而又狰狞的面孔,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候,就算他承认自己与巫师勾结也没用了,巫师们可不会给他留字据,而法国的国王路易十四还好好地坐在他的御帐里,而他与使臣的频繁往来,在没有录音也没有录像的年代,谁能证明他是在挽救荷兰,而不是在出卖荷兰?而且他也确实与这些人有着一些私下里的秘密交易,他也许需要为自己的家族考虑,尤其是荷兰经此一役,必然会有一段时间的低落,要保证他现在的位置依然巍然不动,他做出一些小小的让步也情有可原。
但现在不会有人听他解释,若是在一个月前,或许还有可能,但在流言发酵的这段时间里,路易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在拉罗什富科公爵带回了舰船后,他就立即发布敕令,不再允许法国的商人与荷兰通商,或有任何财政上的往来,荷兰商人们利润的最大源头被立即扼断,紧接着,就是商人们为了减少损失,而大量地解雇工匠或是文员,数之不尽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原本即便不算是丰厚,也可以说是充裕的收入,证券交易所的股票更是如同洪水一般地往下跌落,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手中的财产突然变得一文不值而自杀。
就在六十三年前,37年终结的郁金香泡沫,甚至都没能如此彻底地影响到荷兰的各个阶层,那时候,至少还有政府与秩序,而对现在的荷兰民众来说,如果他们能够冷静下来,那么他们就应该知道,就算荷兰首相做的多么糟糕,流言也有着几分真实,他们都应该尽量维持住政府的权威,哪怕等到灾难过去之后再清算也成,但普通的民众完全陷入了一种因为恐惧与焦虑形成的狂热之中,原本能够阻止他们的议员们,也因为各有打算而放纵甚至推波助澜——维特在首相和大议长上的时间太久了,他们都这么说;其中或许有一两个理智的人,但他们就像是被洪水裹挟的残枝败叶,能够保住自身不粉身碎骨就足够好了,更别说是为了别人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