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第三年。
他与阿轩经过严酷的训练与选拔,成为作战狙击手,阿轩说过,他从小就喜欢狙击,他入伍也是想成为一名狙击手,目标明确。透过那片小小的瞄准镜,他瞄准的仿佛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内心。
透过镜片,他能认清自己。
那一年,他们重返阿富汗。
找到当年那所恤孤院,恤孤院里却没了那个臀部有胎记的男婴,他们的小彩阳。
对此,他们缄默不语。
从那以后,这个名字再没有从他们口中出现过,或许他们都明白,他抗得住降生时刺骨的严寒,却敌不过这残破不堪的命运。
那片土地上,悲剧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一个两岁大的男婴,他的去向,除了他们,没人会关心。
而对此,他们无能为力。
那一晚,他们躺在那片野地里,眺望着漫天壮丽的星河,阿轩给了他一个迟到的答案。
“你还记得么,你之前问过我,当年为什么会单独找你去帮忙?”
“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剪刀么?”
那把剪刀,下午他已经埋了,就埋在他身下正躺着的这片土地中。
算作一种仪式。
“哈哈。”
阿轩难得爽朗地笑了,“当然不只是因为你的剪刀啊,剪刀只是一个契机。我只是觉得你会愿意帮忙,平时看你总一个人呆着,好像挺孤僻的,但是又能感觉到,你是一个乐于助人,正直善良的人。富有正义感。”
“噗。”
他故作夸张地笑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你确定你说的是我?”
“那是他们不懂欣赏。所以你长这么大,我是第一个发现你身上这些美德的人?”
“美德……”
他故作嫌弃瞪他一眼,“你再说这种话,我要误会你性取向了。”
“哈哈哈!你看你,是不是从小到大没什么人夸过你,我夸你两句,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小孟,我倒觉得,其实你母亲,对你父亲未必就是没有爱啊,我觉得,其实你母亲也是爱你父亲的。”
阿轩的思维也很跳跃。
也许是仰望着那么壮丽的星河,思绪不由得便澎湃起来,有些话浮上心头,索性一吐为快。
他们已经了解过彼此的出身。
“虽然你父亲给她注射了毒品,可她要是真想逃离,肯定也有办法的吧,又或者,如果真的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也许早就一了百了了。可是,她放不下你父亲,更放不下你。退一步讲——”
他的口吻很平淡,娓娓道来。
连夜风都变轻了。
“就算她不爱你父亲,肯定是爱你的吧,如果她当初不想生下你,肯定有千百种方法终结这条生命,可是她舍不得。她最终选择生下了你,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人能逼她,对么?”
他陷入了沉默。
“所以,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至少你父母健在,他们都爱你。就算你父亲是毒枭,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善与恶,也没有绝对的好人与恶人,大部分人都是又好又坏,那也可以说,大部分人都不好不坏。”
阿轩的思想比他们同龄人要深邃一些。
他不是头一回见识到了。
他仰望着那一夜壮丽的星河,那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星光倒映在心头,在心田熠熠生辉。
原来,是那样温暖。
那种在灵魂深处绵延不绝的温暖。
他感到,自己的心好像变得柔软了起来,星光落在心田,仿佛激起了阵阵涟漪,也许,就是这样的涟漪一寸寸荡漾开来,却可以改变世界。
“所以,你是幸运的孩子。”
阿轩的思绪又跳跃了。
“我想做军人,也不是因为我多有正义感,我这人其实挺自私的,我只是想做狙击手,只是因为我能在瞄准镜里寻找我自己,我究竟是谁呢,我是带着这个疑问才走上战场的。”
他再次陷入深思。
自私么?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私。
可是他知道,那一天,在零下20℃的严寒里,的确是他救了那个孩子,这个选择是他做出的,他只是在必要时帮了他一把,继而才帮了小彩阳一把。
小彩阳,是阿轩救的没有错。
沉思半晌,他只能说:
“我决定入伍,也只是为了摆脱我爸。我也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入伍时,想法就这么简单,甚至有几分粗鄙。可今夜一过,至少他们并肩躺过的这片土地,会承载着某种特殊意义。
人生,不正是如此么。
上路以前,谁也没有目标。
都是走着走着,才找到了目标,走过的每一步才成为记忆里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风景。
“你认识苏沐扬么?”
阿轩的思维又跳跃了。
“苏沐扬?什么人?不认识。”
“一个很神奇的人。”
“神奇?”
在阿轩口中,这话算是恭维还是贬低?
亦或是一种超高评价?
他紧接着一段话叫他明白了,至少不是贬义。
“我不是跟你提起过么,我有个亲姐姐,长得很像我妈妈,所以一直被我爸留在身边抚养,我这个姐姐,特别崇拜苏沐扬。苏沐扬这个人,我是从她嘴里听说的。”
“到底怎么个神奇法?”
“他们是一所大学的,苏沐扬读的是经济学,脑子特别好,精通多国语言,总之很优秀就是了,偏偏这人长得又特别帅,是那种,没人见了会说不帅的类型,即便是同性,见他第一眼,你也会觉得这人很帅,当然了,他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并不是他的外貌。”
“噗,你见过?”
“我还真见过,只不过算不上有交集就是了。不瞒你说,我也挺崇拜他。”
“这人真这么神奇?”
能叫阿轩崇拜的人……
他对这个苏沐扬,也有点兴趣了。
“嗯。是他身上的气质,会深深吸引着你,叫你忍不住想靠近他,想了解他,却又不敢轻易靠近。你看——”
他忽然指了下夜空的方向。
“就像这星光一样,有些人就像星光。很耀眼,会吸引着你趋之若鹜,可是没有人敢轻易靠近,因为星光太耀眼,你靠得太近,会被灼痛。不论是你的眼睛,还是你的心,都会被灼痛。我想……在我姐眼里,苏沐扬就是星光一样的存在吧。所以她崇拜他,却不敢喜欢他,更不敢去追求他,只敢这样远远地注视着他。”
“照你这么说……这个叫苏沐扬的,这辈子难不成还得孤独终老了?这样的人,能找到对象么?他没有对象吧?”
“哈哈哈。确实还没有,但人家迟早也会遇到自己的白月光么。星星也是很孤独的,迟早也要有那么一个人,去照亮他。”
“别说,我还真的挺想见见他的,苏沐扬么?”
“嗯。你将来要是见到了,就会理解了。”
他的确见到了。
何止是见到了。
都快成了一家人。
阿轩口中的神奇,原来是超高评价。
可是……
阿轩,我想,你误会了他。
这个名叫苏沐扬的男人,他的确太优秀,太耀眼,像星光一样,吸引着无数人趋之若鹜,可是他的光芒没有那么冰寒,他只是看起来很冷,星光也只是看起来那么冷,你要是真的了解了他,就会明白,他其实是那样温情的人。
阿轩,如果你还活着,我多希望……
可以将你介绍给他。
我多希望,他可以认识你。
他一定不在乎你是私生子。
因为,你同样也是那么优秀那么温情的人。
你曾也,照亮了多少人。
在去酒吧的路上,不知怎的,他思绪万千,忽然想起了与阿轩的往事。阿轩说,在瞄准镜里,可以找到自己。
是狙击叫他找到了自己。
他曾也迷失过。
是阿轩,叫他找到了自己。
已是初秋,天气转凉,夜风格外清凛。
他仰头,星河如旧。
却不似那一夜,不似之后在阿富汗的那无数夜,在这里,他感受不到星光能倒映在心头。
忽然很想阿轩。
在他眼里,最遗憾的,向来不是离别。
而是来不及好好道别。
他带着纷乱的思绪进了酒吧。
是一家轻吧,像极了夜公子的酒吧,他虽然喜欢喝酒,却不喜欢太闹的地方,这家酒吧是他选的,理应环境清幽,有节奏明快的爵士乐萦绕在屋顶四周,是环绕式音响,伴着泛黄的灯光,一点点驱散了他心头的惆怅,取而代之却是怅然若失。
该死。
忽然好想她。
他现在,好想立马回家跟她缠绵一番。
“皓皓!”
这时,却有人叫他。
吧台角落里,一个打扮雍容华贵的女人,戴着墨镜朝他招手,他箭步而去,在她身边的空位落座。深夜来酒吧,她戴着墨镜,这打扮无疑是怪异的,他却了然于心,冷冷问:
“又挨打了?”
“没事,不严重。”
“不严重?那你非喊我出来?”
“我想你……我想找个人聊聊天,说说话。”
“我跟你说过吧,我也有女友的人。我不想被误会。”总担心自己态度还不够坚决,他义正言辞又补充道:
“我这人,最讨厌被误会。”
“不会的,她要是知道了,我会向她解释咱们的关系的。”
听闻此言,他终于不耐烦蹙起了眉头。
“咱们的关系?咱们有什么关系么?压根也没有关系,所以还是别叫她知道的好,到时真的百口莫辩了。还有——”
他冷冷注视着前方,自始至终不愿多看她一眼。
“我说过了,你如果需要我的帮助,我会帮你。或者,你干脆去报警,这里是德国,又不是阿富汗。对妇女的保护,政策很健全,他敢家暴,绝对要坐牢,你不就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么,可是,难不成要一辈子忍受一个家暴老公?”
“皓皓……”
她的口吻忽然泛起哭腔,镜片后有热泪滑落。
“你不是知道么,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是当年家道中落,我爸病逝,他们才逼着我嫁给了他,可我真心爱的人……”
“这种话,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他愈发不耐烦。
“不……”
她忽然要过来握他放在吧台上的手,他手疾眼快率先躲开,重重一声喘息,掉头便要走,却被她一把拽住了手臂。
“皓皓,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嫌恶地甩开了她的手,却没再继续走。
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知道,要不是看在阿轩的面子上,你才懒得理我……可是我也没办法……当年,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我也是私生子,在家里没什么地位,我爸病逝以后,我唯一的靠山就倒了,阿轩又不在了,我能怎么样?!”
“你能怎么样?你是不是真要去阿富汗看一看,看一看那边的妇女究竟是怎么生存的,才能知道自己有多幸福,有多自由?这种事,从来没人可以逼你,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选择,有时我真搞不懂,阿轩怎么会有你这种姐。”
丢下一段话,他一把甩开她。
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酒吧。
“皓皓!”
她追了出来,凄清的街头,扯着嗓子大喊:
“如果你当年答应娶我——”
他脚步一顿,回头冷冷凝视着她,墨眸里不淌丝毫温情。
“你以为这种事是交易么,因为你是阿轩的姐姐,我就必须要娶你?叫我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我TM又不像你脑子有坑,随随便便就嫁人。”
“孟皓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能这么绝情呢?!”
“这叫绝情?我即便是把你娶过来,我也不能好好对你。我这是对你负责,更是对我自己负责。可是,你再这样纠缠不清,道德绑架,别怪我真的无情了。”
见她心有不甘还要说什么,他率先又道:
“我当初决定答应帮你,纯粹是看在阿轩的面子上。可即便有一天我真的跟你撕破了脸皮,我想,阿轩也能理解的,毕竟是你自己不够争气,你走到今天这一步,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这一次,他脚步决绝。
“哒哒哒哒……”
她踩着高跟鞋,再度追上来,口吻凄厉:
“她叫Lolly!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