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的话,令胡穆深思起来。
他当然清楚,宋王殿下的话,必然有他的道理。
只是道理在何处,却还需他细细思量。
毕竟这些东西,在四书五经中,是没有出现过的。
而今不少像他这样的读书人,曾经学过圣人之学,如今也都开始迷茫起来,便是这个道理。
当初的时候,天下的读书人,可以说是一面倒的反对张安世,倒未必是所有的士人都是十恶不赦,实际上,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所学所知的东西,确实无法接纳张安世的行径。
毕竟,一个士绅们所创造的田园牧歌的社会,张安世的许多东西,可称得上是离经叛道。
只不过……如今新政推行,天下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在直隶,一船船的海外的商货流入,税赋也随之大增,许多的作坊拔地而起,各种大学堂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蒸汽机车奔驰在铁路线上,作坊林立,可以说属于士人的基础,其实早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此时,许多士人却惊异的发现,那本该亘古不变的圣人之学,已经不足以去解释眼前所发生的现象了,现实世界,好像已与他们彻底的脱节。
固然会有许多食古不化之人,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坚持己见。
却也有许许多多的士人,在迷茫之中,不得不去进行思考。
他们越发的察觉,以往那些现有的知识所解释不通的东西,渐渐的从张安世身上寻找到了答桉,在不经意之间,那潜移默化之下,已有不少像胡穆这样的人,其实已经脱胎换骨。
很多时候,人就是如此。
起初的时候,他们会陷入自我怀疑之中,不得已之下,痛定思痛,才开始去慢慢尝试着接受。
可你只要接受了第一次,那么眼前就好像豁然开朗了一般,原先解释不清的东西,现在一下子明朗了,从前无法理喻的东西,你照着张安世的思路往上去套,却发现竟是这般的清晰。
这个时候,像胡穆这样的人,已变成了张安世的模样。
可怕的是,世间有一种心理叫做皈依者狂热,越是这样的人,他们在经历了迷茫,在慢慢开始对新的知识领域产生信服之后,往往这个时候,他们恰恰是最激进的。
以至于,有不少读书人开始成日琢磨着去砸烂孔庙了。
胡穆就是其中一个,只是他性子稳重一些,总不至偏激过了头。
于是他告辞而出,可心心念念的,却是咀嚼着张安世的话。
而张安世显然是不明白胡穆这种奇怪的心理状态的,他此时更盼望着来自福建布政使司和广西布政使司的消息。
数日之后,东华门。
此处乃是南京城的商业要道,此地专门设置了驰道,因而,大量的车马,源源不断地将供给京城的货物送入。
大量的商贾云集于此,与此同时,因为此地热闹,所以城墙内外,数不清的店铺林立。
有人的地方,就不免会有是非,因而,这里也几乎是南京城消息的集散地。
因为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大家聚在一处,不免在附近的茶肆和酒肆之中闲坐之余,看一看新近的邸报,交流一些时闻。
自然,比起邸报中的消息,某些街头巷尾的议论,自然也不免甚嚣尘上。
说起眼下的局面,不少人为之皱眉,这天下不太平,难免令人忧心,再加上各地叛乱的消息,更人让人揪心。
而此时,却有人每日都来此,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却是四处探听着什么。
来人是自夏家来的,正是夏原吉的管事。
夏家就这么一个少爷,现在生死未卜,虽然已派了人,想办法去福建布政使司寻觅,可实际上,这几乎等于大海捞针。
夏家的管事急的实在没有办法,晓得这里的客商还有游人多,人多嘴杂,虽未必能打探到准确的消息,却也忍不住想探听一些福州府的蛛丝马迹。
他这几日,探听的消息太多,说什么的都有,只是越听,他心里越乱。
就在他竖着耳朵,听着邻座几个士人,以及隔壁一桌的商贾们商谈时。
此时,有人上楼来,管事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却不由得一愣,他口里下意识地喃喃道:“老爷。”
这声音很轻。
显然管事也万万没有料到,今日夏原吉竟也会来此。
这些时日,老爷可谓是茶不思饭不想,偏偏明面上却还倔强。
管事曾提及自己来此打探消息的事,前些时日,夏原吉也不吱声回应。
只是不曾想,今日老爷终究还是耐不住,也来了。
管事连忙起身,给夏原吉让座。
主仆二人,都默然无言。
只听到隔座的喧闹,有人道:“叛乱了这么久,为何宋王殿下还不提兵平乱?这样下去,可是要出大事的。”
“瞎说什么,宋王殿下自有他的道理……”
听到此,夏原吉的脸不由得颤了颤。
他觉得这些人……简直无法理喻。
此时,又听他们道:“听闻……大同都司,现在也有作乱的迹象,不过……却不好说……”
“哎,若是再不平乱,只怕不知多少贼子……磨刀霍霍呢……那些该死的贼,害我等担惊受怕,现在买卖也受影响,市场比此前低迷了不少,大家都怕啊……”
说着说着,又不禁有人道:“宋王府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鲜见。照理,宋王殿下最是见不得这些的,会不会是宋王殿下……病了……”
“病了,宋王殿下年轻,能有什么病?”
“这……不好说……老夫听说一些传闻……”
“快快说来……”
“听说啊……宋王殿下平日里并无什么恶习,唯独……深谙一些……哎,不好说……”
“你是说好色?”
“咳咳,这可不是我说的。”
“据闻有人在青楼里见过宋王殿下,当然……也只是一说,我随口说的,你莫信。”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不禁的竖起了耳朵。
这等事便是如此,你说宋王殿下每日看《春秋》,可能大家没兴致,可若说宋王爱逛窑子,那必定是津津有味了。
夏原吉一脸无语,这好端端的说着家国天下的事,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个上头去了呢?
却听那人又道:“我在想,会不会是……宋王殿下不幸因此而染了花柳之症?据闻……此乃顽疾,便是医学院,也束手无策。”
“不会吧,会不会有误?”
“我只随口一说。”
“不过细细思来,倒是未必没有可能……哎,可怜的宋王殿下……该死的烟花女子,若不是这烟花女子不晓洁身自好,又怎会沾上花柳,若非是沾上花柳,又如何会染在宋王殿下身上,若不是宋王殿下也染上,又怎教这叛贼如此猖獗?说来说去,历朝历代,都是女子误国啊。”
夏原吉听罢,脸已黑了下来。
他越听越觉得荒唐,便下意识地长身而起,阴沉沉地冷哼一声,抬腿便走。
管事一见,忙是追了出去,出了茶肆。
夏原吉看他一眼道:“这便是你所谓的打探消息?真是滑稽可笑,就指望从这些人口里,能打探来什么消息?”
管事的苦着脸道:“他们平日里,也不全说这个……”
夏原吉长叹道:“哎,休要再说了,休要再说了……”
他心中苍凉,忍不住苦笑:“却不知做了什么孽,到头来,竟要做夏家的不孝子孙。”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夏原吉本就是老来得子,如今两鬓斑斑,这儿子却也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夏瑄但凡有一丝的闪失,夏家也就在此绝后了。
说出这话时,夏原吉的面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管事的便默默地跟着他,却是不言,脸上有着一样的哀色
却在此时,街上突有人飞马而过。
是三四个人马,穿着的乃是邮政司特有的短装,三四人飞马,背上各自背着硕大的包裹,呼啸而过。
转瞬之间,便越过了夏原吉朝着街的尽头去了。
夏原吉下意识地侧目,却见其中一人……竟有些眼熟。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地揉搓了一下眼睛,等再次张眼时,那一队人马,却已绝尘而去。
夏原吉愣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睛挣得老大。
管事的看夏原吉这个样子,还以为他身子不好了,忙忧心地道:“老爷,老爷……怎么了?”
夏原吉则是愣愣地道:“方才,你可看清楚那几人的面容了嘛?”
管事愕然了一下,才道:“啊……小人……没细看,老爷,怎么……”
夏原吉抖了一下嘴唇,才道:“方才……有一人,像瑄儿……”
管事的惊讶道:“啊……”
管家的反应,倒是一下子将夏原吉拉了回神,他随即细细一想,便不由得苦笑道:“可能是看错了吧,哎……这些时日,总是恍恍忽忽的,总觉得……好像瑄儿回来了……”
他摇头,继续苦笑。
管事的安慰道:“老爷,少爷一定能转危为安的,他吉人自有天相。”
夏原吉只抿着唇,眼睛里的精神气也似是一下子的消散了许多,再不吭声。
…………
“报,报……”
张三急匆匆地闯进了张安世的书斋,边大呼道:“福建布政使司……福建布政使司……来人了。”
张安世正坐在桌桉跟前看着书,听到张三人未到声先到的话,倒是依旧脸色平静,只道:“是哪一个府的?”
福建布政使司很大,实际上,这些时日,也陆续有福建的驿卒来京,只不过带来的消息都不确切。
这些日子,这些杂七杂八的消失听多了,张安世也就澹定了。
张三已经到了张安世的跟前,脸上有几分激动,直接道:“是福州府,福州府的驿卒,说有确切的消息。”
张安世一听,勐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整个人骤然之间抖擞精神。
福州和泉州乃是叛乱的重灾区,若是这里来了人,那么消息就真的确切了。
没一会,张三便引了几个人进来。
张安世细细地打量着这几人,为首一人上前道:“卑下福州邮政局平谭驿三等吏夏瑄,见过殿下。”
“夏瑄……”张安世挑了挑眉,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不过耳熟的人多了,张安世此时自是没心情细思这个,噼头盖脸便问:“如今福州的情形如何?”
夏瑄很干脆地道:“叛贼已剿除干净了。”
听到这话,张安世眼眸微微一张,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也在一时间里鲜活了几分。
不过,他依旧还有许多的疑问,于是紧紧地盯着夏瑄道:“确切吗?”
“卑下有幸,参与了剿贼,是了,这里还有相关的奏报,请殿下过目。”
说着,夏瑄将一份奏报奉上。
张安世迅速地看了一眼,随即身躯一震,道:“大宋皇帝……”
夏瑄便道:“这些贼子,丧心病狂,居然自立为伪帝,又封王侯数十上百人,且还设内监,册封了太子……”
张安世气道:“入他娘的,不要命也就罢了,为何自封大宋皇帝,本王和他有仇?”
“这……”夏瑄有些紧张,却又有一丝丝的兴奋,想了想道:“可能是……他们也敬仰殿下吧。”
张安世骤然之间,目光狠狠地瞪了夏瑄一眼。
夏瑄立即意识到,自己这马屁是拍在了马腿上了,连忙抿进了嘴唇。
张安世咬牙道:“拿住了数千人,其余的……统统都降了,降者四万余?”
“是。”夏瑄道:“许多是无知百姓,被其裹挟,因而……一旦见真章的时候,或是冲散,或是举降,倒是负隅顽抗者,便是这两千余人……”
张安世颔首:“你们招募了十数万人……”
“人是多了一些,都是各州府那边招募的……”
张安世点头:“这奏报里头说,你的功劳还不小,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啊。”
“卑下哪里有什么功劳,都是长吏们教的好,除此之外……还有殿下……”
张安世大手一挥:“少说这些,待会儿,本王还有许多话问你,不过现在不是在这说的时候,本王教人备车,你与我同车,待会儿,路上再慢慢说。”
“备车…”
“入宫去。”张安世道:“既有确切的消息,那么该立即奏报,对了,那些书信,都带在身上吗?”
夏瑄道:“都背在身上呢……”
张安世看了一眼他们背着的大包袱,心里已是了然,中气十足地道:“一并带着。”
沿途上,张安世少不得又询问了许多的细节。
其实这些细节,与张安世此前所料想的差不多。
新政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极有诱惑的。
可是单纯的诱惑,其实意义也不大。
根本问题就在于,需要有无数夏瑄这样的人,深入到村里中去,除此之外,要将邸报送至各村各里。
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有一群人,渴望知识,渐渐掌握一定的学问,其实认字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即便条件不足,可只要有印刷物,真有人痛下决心,再偶尔找人请教,一些基础的扫盲却是可以做的。
而偏偏,这些不甘心,且肯付出极大决心去认字的人,往往都不是寻常之辈,一个人有此毅力和决心,且脑子还好使,那么必然,本就是各村各里的‘能人’。
他们既是推行新政的骨干,也必然是邸报内容的传播者,且极有建功立业的意愿,所以,只需张安世的诏令一到,他们必定要鼓动自己的亲朋故旧们追随驿站。
当然,判断是一回事,可真正能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
这其中,也可见邮政司上下,确实是尽心尽力了。如若不然,是断然不可能能有今日成效的。
张安世只细细地听夏瑄的陈述,一面心里五味杂陈。
很快,朱棣听闻了消息,火速召张安世与夏瑄人等觐见。
在文楼里,朱棣端坐,几个伴驾的大臣,在旁侧立。
张安世行礼:“臣……”
朱棣显然也有点焦急了,道:“朕的讨逆大将军,可算来了。”
一听这话,张安世心里苦笑,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想来陛下心里也憋得很辛苦,自从他主动请缨之后,却一直按兵不动,陛下催促不是,不催促又不是,今日总算是他张安世撞上了枪口了。
这讨逆大将军五个字,颇有几分幽怨呢。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臣此来,就是来奏报战果的。”
“战果?”朱棣打量着张安世,皱眉起来:“什么战果?”
“自然是讨逆的事。”张安世道:“陛下,福建布政使司大捷,尽歼贼子,这些乱臣贼子,胆大包天,聚众数万,裹挟百姓,甚至……甚至还自封为皇帝,大封公侯,幸好皇天保佑,陛下圣明,讨贼檄文一至福建布政使司,各处忠勇之士纷纷揭竿而起,奉天讨逆,不出数日,逆贼便土崩瓦解,全军覆没。”
“这都是陛下……平日里实行仁政,爱民如子的结果啊…………”
朱棣:“……”
……………
昨天实在抱歉,主要是昨天实在忙,老虎也实在太累了,但的确老虎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