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获赐服的,无不是近臣,朱棣所言的钦赐飞鱼服,实际上也需三品的武臣才有机会获赐。
自然,夏瑄并非是三品官,即便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并没有三品。
只不过……一旦皇帝赐服,即便现在不是,那么往后,此人必定累迁之下,只要人还能蹦跶,混个五年十年,大抵也能累积资历和功绩,升为三品了。
朱棣在封功臣方面,向来大方,这一点也是张安世所钦佩的地方。
某种程度而言,朱棣能靖难成功,本身就在于朱棣在赏赐方面从不吝啬,大家也都愿意跟着他干。
但凡抠抠索索一些,说难听的,别着脑袋在裤腰带上跟着朱棣这样的藩王造反,没有超高的收益,傻瓜才跟着朱棣干。
即便是张安世,也愿意跟着朱棣后头拼命,这拼命当然会有一些作为穿越者的情怀成分。另一方面,则是……别看朱棣成日骂骂咧咧,毫无素质可言,平日里也爱财如命,可到了关键时刻,陛下是真的舍得给,且永远都是超出平日的规格,说赐就赐,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夏瑄忙是谢恩。
不多时,那亦失哈便回来了,取了一件赐服来,因在这殿中,不便更衣,朱棣便索性将这赐服,披在夏瑄的身上。
夏瑄颇为感动,道:“谢陛下。”
朱棣只微笑,却转而对解缙道:“其他人,封赏都要加一等,切切不可寒了义民的心!封爵、赐官,即便是随军的义民,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也该赐银,银子……就从朕的内帑里出,而今人心操之于朕手,是该给那些读书人和士绅一点颜色看看了。”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所有牵涉叛乱的骨干,统统抄没家产,三代亲族充沛新洲,为首者,斩首示众,其余无知百姓,命人安抚即可,新政该赐的土地,也要一体同仁!别人赐多少,他们也赐多少。”
“上一次,杨卿请朕大赦天下,当时朕觉得不是时候,可现在,时候却是到了,下旨大赦,除贼首以外,其余从逆者,统统无罪。”
此言一出,连杨荣也不禁钦佩,忙道:“陛下圣明。”
朱棣道:“朕可不是圣明,而是张卿说的没有错,在军民百姓眼里,朝廷除了征粮和徭役,才能想起他们,平日里,却对他们不闻不问,现在他们被贼子裹挟,这难道不是自然之理吗?”
“与其苛责这些无知百姓,倒不如,细细想一想,历朝历代这样多的疏失,古来贤臣无数,却无一人,肯致力于真正教化百姓,而只顾征取税赋,对民生放任自流。既如此,那么这些被裹挟的百姓,又有什么错呢?”
说罢,朱棣又道:“如今新政推行,不只势在必行,且推广府县公学,亦是至关紧要……只是……”
朱棣在此顿了顿,却道:“此事,礼部……”
他扫了一眼,本想寻礼部尚书刘观。
只是礼部尚书并不在此,朱棣便皱眉:“召刘观。”
等待刘观的过程之中,自是又谈了一些公学的细节。
无非是用各地县学和府学的校舍进行改造,师资是现成的,只是课纲,却也是重中之重,需令相关的衙署,召各大学堂以及翰林院编修人等,共同修缮。
而主导此事的,必须得由文渊阁大学士来主持。
别小看只是简单的课纲,可实际上,这等推行天下的课纲,决定了这公学所传授的知识和内容,不容马虎。
最终主持此事的,便又落在了解缙的身上。
解缙既是文渊阁大学士,最紧要的是,他有主持修书的丰富经验,永乐朝的文献大成,也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典,就是他主持编撰。
而此时,礼部尚书刘观入见。
刘观一入殿,行了大礼,朱棣瞪他:“可知道何事召卿来见吗?”
刘观心里一哆嗦,一时也没办法揣摩圣意,便叩首:“臣万死。”
朱棣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召卿来此,只为一件事,便是督促天下学官,制定天下府县军民子弟读书事宜。”
说罢,努努嘴,亦失哈会意,取了张安世呈上来的那章程,送至刘观的面前。
刘观心里既狐疑,又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自己贪赃枉法的事,又被人弹劾了呢。
当即,细细看过之后,刘观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若如此,只怕要增设学官。”
朱棣道:“原有的学政、教谕,难道不足?”
刘观道:“原有的学官,其实不过是和当地寥寥无几的一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打交道罢了,只承担教化,却不承担教育的职责,所以完全足够。可若照着这章程来办的话,事情可就不同了,需有学官总揽事务,又需有学官负责考核,还需有学官管理教师们的钱粮,有人需负责校舍,还有……督学……此类种种,只怕单凭教谕是不足的,至少需有左右教丞,得有主簿、典吏人等。”
他一口气,说了一箩筐,道:“不只如此,还需有不少的文吏,卑下细细论来,这学官,就要增设数倍有余,只有当地的公学……暂时可能只能设一处,可将来……却不好说,区区一个县学改成的公学,如何能够供应全县的子弟呢,何况,许多县的情况不同,有的乡里,被大江阻隔,有的,有高山为障,陛下,总不能教子弟们跋山涉水读书吧,所以,可能现今,只有一处公学,可若要真的达到章程中所言,天下军民工农子弟,尽都入学,一县之地,没有三五个,甚至七八个公学是不成的,有了公学,就必定要有学监和校长,又需有人负责学中的钱粮开支,需有人督导校风校纪,再加上教师,这……又是一大笔的人力了。”
他侃侃而谈:“不只如此,既然县里有了公学,府里必定也得有,而这些子弟读了书,不免会有一部分人脱颖而出,想去大学堂里继续深造,那么……如何确保各大学堂与府县中的公学接洽呢?总不能,大学堂说谁合格便谁合格吧?因而……想要使这章程落实,就难免需要在朝廷,增设一处总揽大学堂和天下各处公学的衙署,以确保,公学所学的子弟,所学恰是各大学堂所需的人才,又需使各大学堂,能够确保天下公学进学的学员数额了……”
朱棣听罢,下意识地点头,道:“礼部历来管理学官,现如今,这交给礼部,如何?”
“啊……这……”刘观面露难色,迟疑地道:“以往礼部确实管理教化,可以往的教化并不繁重,因而,教化确实只是礼部的职责之一,可现如今,这教育成了重中之重,倘若还延用以往的办法,臣以为不妥,倒不如将这教化教育之责,从礼部之中剥离出来,另外增设一部。一方面,彰显朝廷对此的重视,而另一方面,专事专办,亦从容一些。”
“增设一部?”朱棣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刘观。
此时,大家都不禁对刘观有点无语了。
其他的尚书,若是能扩充本部的职责,只怕早就喜笑颜开了,哪里有将这等好事往外推的?
也不知道刘观是否注意到大家的神色,他面不改色地道:“不妨就再增设教育部,任命尚书、侍郎,专办此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朱棣听了,颇觉得有道理,于是沉吟道:“此事……朕再斟酌,不过刘卿所言,确实发自肺腑。”
原本朝廷六部,如今却又增设了海政部和铁道部,若是再增设一个教育部,那就是九个部堂了。
不过现在细细去想,却也未尝不可,毕竟,教育的规模将来必定迅速膨胀,而教化只是礼部的职责之一,这礼部管着这么大的家业,却还需负责天下的外交事宜,以及各种祭典事务,更不必提,天下的僧道,也是礼部管理,难免会有疏失。
增设新的部堂,也显出朝廷对此的看重,确实无可厚非。
朱棣道:“张卿,你这章程,回头再改一改,参考这刘卿家的建言,而后交廷议论处。”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呼出了一口气:“区区福建布政使司的叛贼,转眼便灰飞烟灭,想来广西布政使司那边,也会很快传来捷报,这天下其他府县,朕倒看看,还有谁敢心怀异志,既如此,速速推行新政吧,文渊阁那边,大学士这几日都辛劳一些,与各部尚书、侍郎,至直隶各府县走一走看一看,既要看这各府县新政的得失,也要想一想,天下其他的府县,新政如何推行,到时拟定出一个总章,朕直接颁布天下。”
解缙人等纷纷接旨。
不过朱棣却还是忧心忡忡,于是道:“事情倒是尘埃落定,唯一令人担心的,终究还是此次叛乱,却因为叛军阻了交通,使朝廷对于叛军的情况,竟是一无所知,便是厂卫的消息,亦是无法通畅……”
说罢,朱棣皱眉,幽幽地叹了口气。
即便是有大捷,可依旧还是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朱棣对此有所担心,倒并非是讯息通畅的问题,而在于,一旦新政推行开,朝廷开始亲自管理天下的百姓,那么,势必事务开始繁忙,而一旦出现讯息不通畅的问题,下头发生了任何事,朝廷无法做出反应,都可能带来无法预知的后果。
众臣倒是都看出了陛下的忧虑,大家都是聪明人,当然心如明镜一般,自然是知晓,历朝历代为何不直接去管理百姓,反而将百姓打包给世族,或者是士绅,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政权不下县,其本质是因为,这样的事务过于繁杂,而朝廷和官府,根本没有及时应对的时间,许多事,若是不能及时处置,必定会引发祸乱。
当然,现在有了铁路,情况已是大好,可这一次叛乱,却依旧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
张安世扫了众人的表情一眼,而后道:“此番消息不畅,是臣的疏失,臣责无旁贷,甘愿领罪。”
朱棣摆摆手:“此番讨逆,你功劳不小,朕赏赐还来不及,何罪之有。消息不畅,这便是天王老子也无法能够解决的事,与你何干?只是此事,不免还是祸根,还是需想办法改善才是。”
张安世道:“臣这边,一定想办法改善。”
朱棣只笑了笑,大抵也明白,其实锦衣卫和邮政司,已算是消息灵通和快捷了,至少比历朝历代相比,说是神速也不为过,若是还要改善,也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罢了。
当即,朱棣颔首,回头对解缙人等道:“张卿的功劳,也要论一论,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也是战功,廷议要拿出一个结果来。”
事情既已谈妥,朱棣也觉得累了,自是罢朝。
…………
中途被召见的刘观,从宫里出来后,是后怕的。
自打回了礼部部堂,他就很不自在,宫中的消息,传得很快,礼部不少人都知晓了此事,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尚书,居然将此等肥差,给推了出去,宁可增设部堂,也不愿增加礼部的职责。
而刘观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之中,依旧摆出一副澹泊的样子,只有回到家,他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大兄……”一见刘观回来,便有人匆匆上前。
这是刘观的亲兄弟刘喜,在尚宝监里当值。
“嗯……”刘观只朝他颔首,显得心事重重。
“大兄,听闻今日……”
刘观苦笑道:“这京城,果然是个漏斗,四面都在漏风,这才两个时辰,消息就已人尽皆知了。”
刘喜却道:“大兄,这么好的肥差,你怎么还往外推呢?你是不晓得,许多人……都在说大兄您……”
刘喜脸上满是不解。
刘观却是板着脸:“是在说老夫是天下第一字号的傻瓜吗?”
“这这这……”
“他们懂个什么?”刘观道:“不过是一群蠢人罢了。”
刘喜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大兄为何将这等美事,弃之如敝屣。”
刘观道:“这正是所谓的彼之蜜饯我之砒霜,在天下人看来,这么多的学官,如此多的公学,滔天的权柄,操持在礼部手里,老夫这个礼部尚书,自然而然也可趁此机会,水涨船高。”
顿了顿,刘观继续道:“他们却不知,陛下亲自询问此事,而此事,又在张安世的章程里头,可见这是新政必不可少的一环,是未来朝廷最瞩目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单单这些事,有多少人会盯着,又有多少人,会看着?”
刘喜更显疑惑了,道:“难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刘观道:“这么大的权柄,就意味着,无数的钱粮,要经由礼部拨发,你也不想想,这等于是礼部多了一个金山一个银山,为兄的为人,难道你不知晓吗?为兄这个人……其他都好,就是有一样,管不住自己的手。”
刘喜:“……”
刘观带着几分憋屈道:“每日在这金山银山里头,却不能沾惹分毫,你想想,这得多难受啊,简直就是百爪挠心!到时一旦没管住自己,那可就完了。”
接着,刘观冷笑着道:“真到了那个时候,宋王殿下见咱们刘家人,将这教育的钱粮往自家搬,他肯甘休吗?到时一旦弹劾,老夫便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啊……许多时候,人要有自知之明,有些银子该拿,有些是不该拿的,凡事要权衡利弊,可不能利令智昏。”
刘喜听罢,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大兄也未必就非要在这上头……”
刘观瞪他一眼,气恼地道:“不是说过了吗?老夫天性使然,就是管不住手的,你还要多问。”
刘喜只好道:“是,是,是,怪愚弟多嘴。”
刘观道:“不过……天下兴建公学……这宋王殿下,志气倒是不小啊。新政到这样的地步,说起来,实在让人难以想象,看来,咱们这大明的天,是真的要变了,就是不晓得……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喜皱眉道:“大兄……这不是折腾人吗?”
刘观斜他一眼道:“又没折腾你,你急什么?”
“可咱们不也是诗书传家……”
刘观无语地看着他道:“诗个屁,捞了这么多银子,早就脏的不能再脏了,还妄想着拿这狗屁诗书传家给门楣上贴金?你呀你,真不知自己天高地厚,过几日廷议,老夫得好好建言,细细为这新政和公学的事提一些好建议……”
刘喜脸一红,又忍不住道:“这是为何?”
刘欢一脸像看笨蛋地看着他道:“当然是抓准大风向,摆出一副卖力的样子,前些日子,不是有人弹劾老夫贪墨吗?这个时候,越是卖力,越显得老夫是因为支持新政,才得罪了人,是有人想要反对新政,才想要扳倒老夫。这大风向抓稳了,平日里那点事,也就不会有人细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