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万年见李毅对死人岭十分好奇,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直言道:“这死人岭本来乃是一片沼泽荒地,因为有瘴气存在,人与动物进入很难活下来,所以被当地人称为死人岭。在一个月前,上官要求我们抓捕顺天府的流民、灾民,一方面告诉世人将他们遣返回乡,其实是将他们全都关在里死人岭之内。”
听到此言,旁边的孙铈不由诧异的问道:“你们不是说死人岭有瘴气,人畜勿进吗?怎么又把灾民关在哪里?”
金万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时间看不清神情。
孙铈看着他这幅样子,又转头看这神情平静的李毅,脸色霎时间变得异常的苍白。
看到孙铈突然怔住,金万年惨然道:“想来公子已经猜到了。官兵将这些人关在死人岭,就是不想让他们活下来。”
给大明创造价值的百姓才是好的百姓,因为各种原因在直隶地区乞讨流浪,想办法讨活的流民却是大明的麻烦。
朝廷没有财力养活他们,也没有办法让他们回到荒芜的家乡继续生活,在财政的巨大压力下,用恶劣的条件去减轻麻烦,这是最省力的办法,只不过有些黑暗罢了。
读诵圣贤书长大的孙铈并不能接受这种野蛮的行为,他感觉愤慨,那颤抖的拳头表明他的内心正在放声的大吼。
可是没有用,整个朝廷的大明精英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他也不可能解决。当然,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他还是能够选择继续愤慨下去。
李毅并不过多问死人岭的事情,过问的越多只可能使得关系越深,一旦牵连其中,那就是越来越多的麻烦。
再说他自己现在虽然是从六品的文官,但说到底是散官,在这些武官小官面前还能有些威严,一旦面对那些朝廷命官,那可是要靠地位实力说话的。
看着天色已经渐晚,李毅转头对朱齐龙道:“备好马匹,我们继续出发。”
听到李毅要走,金万年顿时走上来,道:“大人,你们走这条路,是不是要赶去固安啊?”
这金万年是本地人,倒是猜的准。李毅踩在马镫上,翻身上马,然后勒住缰绳,低头看着他道:“是的,今晚之前赶往固安。”
“那可就糟了。”金万年凑上来满脸忧愁的道:“通往固安要过琉璃河,但是那里的桥梁却是被砸毁,只能绕路。看这天色,大人今晚怕是赶不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毅眉头一皱,道:“那么这么附近有什么城镇可以借宿?”
金万年想了想,道:“这里四十里外倒是有涿州,但是如此就要饶远路了。就算到了,恐怕也已经关了城门。”
这荒郊野岭,倒是难以找到地方借宿,自己一行人又没有携带过夜的帐篷。
朱齐龙在一边问道:“这位大人,你们这晚上要在那里歇息?”
这三十多人出来乃是巡逻,必定有居所在周围。
李毅眼前一亮,盯着金万年。
金万年听了笑道:“小的正要说呢。大人若是不嫌弃,可去小的驻地,就离这里十多里。明日一早赶路,知晓中午就能到达京城。”
李毅想了想,倒也没什么问题。
他看着身后的孙铈,眼神带有询问。
孙铈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李毅的问询目光,只是无精打采的点点头。
当下李毅也不犹豫,直接让金万年带路。
一行人直接北去,过了去涿州的官道,在琉璃河边的一处山林外找到了这群卫所兵的驻地。
这块驻地在山林的西面,看样子原本是一处村落,看这完整的程度,倒不像是被遗弃的,看来定是这伙官兵抢来的。
李毅也不管这些,只让金万年安排住了下来。
刚刚安顿下来,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李毅正在房间里看书,就看到金万年领着一个身穿常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身子厚实,满脸胡须,配上一双圆眼,倒是有种阉人张飞的勇将气概。
金万年当下掀开门帘让男子进来,然后笑着道:“大人,这位乃是此地的百户大人,特来看望大人的。”
听到是百户,李毅倒是不能坐着。
要知道百户乃是正六品,他确实从六品的散官,必要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那百户见李毅站起身来,当下脸上笑容更盛,连忙上前扶住要拱手行礼的李毅,笑着道:“李大人莫要如此,这可是折煞在下了。”
看到这百户这般谦和,倒是和他相貌不相符。
李毅顺势直起身,道:“大人乃是正六品武官,下官是从六品,应当行礼。”
他这话也是真心,但那百户却是连连摆手,慌忙道:“可不能这么说。李大人乃是文官,可是文曲星,某就是一介武夫,粗鲁无礼,大人可不要折煞在下了。”
其官阶要高上半个,但是却将位置摆的这么低,倒是害的李毅一愣。
但是转头一想,大明重文轻武,长久都是文官指挥,武官打仗,文官的地位实际上比武官要高上不少,其这般做也是合理。
既然如此,李毅倒是不再摆低姿态,笑着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平级想称。”
百户听了神情一松,倒是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其实他最是怕这些文官故弄玄虚,之前自己为官时就是和一个从六品的文官处事,以为官阶高就强势一点,这就被调到了这个偏远之地。所以对于文官摆低姿态,都有些恐惧症了,唯恐自己不小心惹其不快,暗地里整自己。
“李大人客气。某名林恒,乃是固安人。”林恒抱拳道。
李毅对于这个小心翼翼的百户倒是有些好印象,当下拱手道:“李毅,保定人。”
互相通了性命,双方也就熟络许多,当即纷纷坐下,金万年招呼兵丁奉上吃食,也陪着坐了下来。
林恒看着兵丁离去,笑着道:“李大人来得突然,兄弟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吃食,就打了些野味,也不知道李大人吃不吃的惯。”
这一口一个李大人,倒是让李毅有些不习惯。但是他也知道这都是官府的规矩,只得笑道:“误了行程,正好能来贵地借宿一宿,有了住的地方就好,何必好让张大人这般辛劳。”
听到李毅承情,林恒哈哈大笑,伸手为李毅斟酒,粗声道:“这些都是应该的。今日我这手下小旗金万年有眼无珠,惹得李大人不快,我身为上官,自然是要代其赔罪的。”
金万年在旁边恭敬道:“大人,今日多有得罪,下官实在抱歉。”
听到此话,李毅也就明白了林恒所来为何。
看来是金万年害怕自己引而不发,但是回头报复,所以才请林恒做中间人,居中调解。
其实自己真的没有报复的想法,怎的奈何这金万年实在太敏感了,竟然弄出这等场景。
李毅哭笑不得,但是由此还有林恒之前的表现也能看出,这些武官对于文官可是真怕到骨子里了。
武将不思练兵打仗,取得军功,却这般猜忌文官心思,百般讨好,却也是可笑。
李毅看着两人恭敬的摸样,此刻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倒是有些觉得可怜。
他当下沉声道:“那等小事我已经忘了,你们二人不必在意。只要今后金万年能够公正执法,不要昧着良心做事,我都绝不提及今日之事。”
李毅说的郑重,林恒和金万年也是信了大半,当下放下了心。
不是他们两人大题小做,而是这些文官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他们这些武官可是见识了不少,都是血的教训。
听了李毅的保证,林恒大喜。解决这件事,他也很有面子,当下将一个包裹塞给李毅。
李毅用手一摸,就是到是一袋银子,估计应当在十两左右。
“大人路上辛苦,这些就当做盘缠,还望不要推辞。”林恒笑着道。
好吧,看他们这番表现,这银子不拿他们是不会安心的,李毅无奈,只得接了下来。
看到李毅收起银子,林恒满脸喜色,一巴掌敲在金万年头上,笑骂道:“你这杂子,白活这般大,还不快给李大人敬酒。”
金万年已经四十多岁,这时却恭恭敬敬的向着李毅弓腰,讨好的笑道:“大人不计前嫌,下官实在感激。”
说完仰头吞下酒水,只是眼中一丝黯淡怎么也消减不去。
十两银子,已经是他小半的储蓄。
情面说开,三人顿时少了间隙,当下觥筹交错,开始畅饮。
就在三人喝的醉醺醺的时候,外面突然有马嘶声响起,然后一阵嘈杂,像是有一批人靠近。
林恒见了大声喝道:“外面何事喧哗?”
这时一个兵丁快步进来,慌张道:“百户大人,直隶巡按御史卓迈大人来了,正在等你迎接。”
单单听到御史两字,林恒就已经脸色一白,当听到还是直隶的巡按御史,更是精神恍惚,兵丁连续说了两遍这才清醒过来。
顾不得李毅,林恒直接站起身来整理下常服,奔出去迎接。
金万年自然也是跟了上去。
因为章为乐的事情,李毅对于御史倒是有几分不喜。而且这巡按御史品位并不高,只有七品,就算是直隶巡按御史,也只是六品罢了,自己还不用迎接。
当然,林恒这等武官可就不行了。
谁让巡按御史掌握着弹劾官员,审问贪腐的权利。一旦招待不周,惹其恼怒,以权谋私只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李毅召来兵丁收拾了酒宴,然后用清水洗了把脸,继续捧书继续读。
可是没有读几页,之间林恒走进来,脸色带着一丝恼怒道:“李大人,卓大人有请。”
李毅看他脸色不好,不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恒暗叹一声,压着怒火道:“卓大人知道了今日白日的事情,就让人压下金万年,说是要治罪。”
听到是因为这件事,李毅倒是有些惊讶,道:“这件事不都说开了吗?他是怎么知道的?”
林恒冷冷看了李毅一眼,道:“乃是卓大人问起你手下兄弟,这才……”
不用想,一定是孙铈或者孙志见有御史前来,就告了状。
唉,武官贪赃枉法实在有错,但是世道如此,孙铈他们只知道愤慨恼恨,却不思解决办法,何必如此呢。
想到这里,李毅带着歉意道:“都怪我没有和他们通话,这才变成这般情形。张大人放心,我这就去求情。”
听到李毅愿意求情,林恒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当下感激道:“李大人不计前嫌,愿意出手,张某实在感激。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某的地方,单凭一句话。”
这番话说的豪气,李毅当即对林恒印象大好,笑道:“我这就出去。”
两人这就出了屋舍。
走到门外,就看到一帮官兵拿着火把,簇拥着一个穿着宽大官袍的官员。
火光昏暗,李毅倒是看到那官员面容消瘦,嘴唇上蓄着胡须,正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倒是有股世外高人的感觉,此人就是直隶按擦御史卓迈。
这时林恒小声的道:“卓迈乃是翰林出身,为人刻板无情,最是难惹。当初查抄崔文秀等一干阉党府邸的就是此人。”
刻板无情乃是性格,翰林出身乃是出身高贵,能够查抄阉党府邸,说明背景不小。
只是一句话,李毅就明白了卓迈的情况。
此人乃是清流,并且还是言官,权力不小。
按擦御史不过是从六品,但卓迈乃是直隶官员,又掌着直言进谏的权利,算是京官,故而跻身高官,就是地方知府见了都要毕恭毕敬。
之前从金万年的嘴里,李毅已经知道处置流民灾民的官员就是此人。
所以现在直隶卫所兵都由卓迈一个人说得算。
自己乃是六品散官,虽然金贵,但是并非尊贵,在等级森严的明朝还是要懂得规矩才行,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下李毅走上前去,向卓迈行了一礼道:“下官李毅拜见御史大人!”
卓迈点点头,慢吞吞的就要下马,一旁的家仆连忙搀扶。
卓迈下了马匹,走上前来道:“你就是保定李毅?”
李毅心中一动,看来这卓迈知道自己。
当下他道:“正是下官。”
说到这里,卓迈看了一眼李毅,道:“你的大名本官可是早就知道,那章为乐去保定府调查你,却是背上谋逆之罪,惨死在保定。其中,怕是有你的手段吧。”
听到其说道这件事,李毅倒不知道卓迈是不是佥都御史张横的人,不然怎的提到这件事。
想了下,李毅道:“章为乐暗自勾结贼匪之事,乃是锦衣卫千户和知府李文升调查出来,下官被关在牢房,当时并不知情。所以能够揪出这等奸贼,多亏千户大人和知府大人运筹帷幄,下官可是一点手段都使不出来。”
这番话对的倒是聪明,卓迈点点头,看不出神情好坏,又道:“这件事阁老交给我们都御史查过,贼匪入城之后还是你率兵抵抗,这般受了冤屈还能忠贞包裹,倒是忠臣。入狱之事已经查明,乃是章为乐陷害与你,本官也是知道的。之事今日倒是好巧,没想到在这里能够碰到你。”
李毅听了卓迈这话,倒是松了一口气。
院试在即,他本来功课就不精,可不想招惹麻烦,误了考试。
李毅听到卓迈对自己并无敌意,当下心里放松下来。
卓迈也是面容柔和几分,他本来见李毅年幼,轻视几分,如今听到他对答恰到好处,倒是有了兴致。
没人喜欢结交庸才。
他当下道:“你们在这里作甚?为何刚刚一个奴仆拦路向本官述说冤屈?”
李毅转头一看,孙铈的书童孙志得意的向自己笑了笑,像是在请功。
看来就是他拦住了卓迈,说了金万年的罪行。
今日兵丁夺马,倒是推了孙志几分,看来他这是怀恨在心,憋着气,才这般做。
奴仆就是奴仆,不知道询问主子就敢这般做,乃是不知身份。李毅当下脸色一沉,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孙志。
孙志本来以为李毅会认为自己精明,却是没想到惹其生气,一时间笑容一僵,连忙低下了头。
李毅见了叹口气,当下又是拱手道:“下人不知尊卑,惊扰大人,下官在这里向大人赔罪了。”
一个奴仆敢拦官家,说不了就是一顿杀威棒,这孙志也着实大胆。
卓迈摇摇头,道:“李大人不必在意,本官乃是御史,有了冤屈拦驾也是常事。”
李毅听了道:“大人心善。我等乃是去往京城参加顺天府的院试,只是路上因为遇到一帮流民贼匪,耽搁了时间,这才来卫所借宿。”
“奥……”卓迈眼神异样的看了一眼李毅,道:“你家奴仆怎么说是被官兵要挟,这才到了这里?”
李毅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孙志,当下无奈道:“这乃是下人不懂事,见我和小旗官金万年发生冲突,就以为是被要挟来的。其实是小旗金万年悔改,见我等误了行程,这才让我等借宿,并非要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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