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昏暗,史可法幽幽醒来,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痛,不由低声呻吟。
他抬头看着黝黑的屋梁,只觉得浑身的疼痛远比不上心里的哀伤。
今年进士及第,龙门飞跃,好不风光。自己寒窗苦读,就是为的能够位列朝堂,为生民立命,可是查找证据、抵住诱惑,最后却是身陷牢狱,竟然被一群东厂番子殴打,这是何其的羞辱。
想到这里,这个眼神明亮的书生终究是咬紧嘴巴,流下泪水。
李毅坐在对面,看着默默流泪的史可法,只能低声叹息。
年轻人都是讲究理想,可是有时候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些理想最后只能成为笑话。
“怎么样?醒了吗?”李毅低声的喊道。
史可法擦了擦泪水,坐了起来,装成若无其事的看着李毅,道:“没有大碍。”
呵呵,虽然牢房里十分昏暗,但是李毅眼力异于常人,还是看到史可法那张被打的肿胀的脸,还有衣衫上的血迹。
很显然,他不仅被东厂番子打了嘴巴,还受了笞刑。
这种笞刑就是拿最为柔韧的枝条绑在一起,有时候还在里面夹杂着铁刺,一旦被打在身上,铁刺就会挂下来细小的肉丝,好多犯人就是硬生生的被刮去大半的皮肉,痛得昏死过去。
好在史可法怎么说也是进士及第,户部官员,这些番子还不敢动这么残忍的刑具。
“史大人,接着。”李毅走到牢门旁,将手里的一个药包扔了过去。
史可法看着地上的药包,抬起头看着李毅。
李毅无奈的道:“这是刚刚在狱卒那里换来的,专门治你这种外伤。”
史可法沉默着捡起药包,解开之后开始为自己的伤口上药。
一边涂着药粉,一边问道:“这牢房里倒是什么都不缺,不仅来的好酒菜,还有药用。”
李毅听了笑道:“我进来的时候牢头曾经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牢房里就是人间地狱,他们那群狱卒就是小鬼。所以啊,银子就是这里的规矩。”
史可法听了冷笑道:“堂堂大明监狱,被他们弄的乌烟瘴气,还有脸这么说。”
李毅闻言摇摇头道:“大明之乱,就是法制形同儿戏,皇上可以凌驾于法规之上,大臣可以随意解释律法,他们这么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听到这番话,史可法微微一愣。
他身边的人都是同他想法一样,认为国力衰败,就在于奸臣太多,贪腐不断,倒是没想到和律法有何关联。
李毅当然明白他的想法,继续道:“按照大明律,我等并无触法行为,东昌更是没有证据,但是他们却可以不说名目直接将我们带来,你一个朝廷命官,他们竟然也敢乱用私刑,这些都是皇上给他们的权利。”
“皇上乃是天子,替天牧民,当然是至高无上。你这人无君无父,竟敢非议皇上,真是大胆。”史可法厉声道。
好吧,李毅觉得自己刚刚的话都是白说了,当下坐了回去。
史可法涂好药粉,看着周围昏暗的牢房,有些压抑的吞咽口水。
想到刚刚收到的刑责,史可法蜷缩了些身子,开口道:“李毅,我们还能出去吗?”
李毅能够感受到史可法的恐惧,这个只知道读圣贤书的书生,怕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进入东厂的牢房。
“我能够出去,但是你,可就不一定了。”李毅实话实说。
“为什么?”史可法问道。
李毅轻声道:“他们抓不住我的把柄的,无论是账本还是太仓失火案,他们手里都没有确切的证据。”
“呵呵,你小看东厂了,你以为没有证据他们就不能定你得罪了?”史可法冷笑道。
李毅哈哈一笑,像是看傻子一样看史可法,道:“可是我有人啊,我的师父是孙承宗,我的大哥是锦衣卫的千户,他们现在都在想办法救我。纵观是东厂,没有证据他们敢对着这么多眼睛诬陷我?”
史可法沉默不语。
牢房里又陷入了安静,李毅看着失魂落魄的史可法,道:“他们不会轻易让你走的,你抓着这么多人贪腐的证据,要是出去乱说的话会有很多人遭殃。当然,如果你能将自己查到的那些证据烂在心里,说不能他们能够放你一马。”
妥协也许会换来放过,但是不妥协,将会继续被关在东厂遭受折磨,这是史可法面临的选择。
李毅相信其他人一定会选择后者,要知道回去之后还能做自己的官员,享受权势荣华,何必为了什么扫清朝廷奸邪去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但是对于理想主义的史可法来说,这个世上比自己生命,比荣华富贵更重要的是公义,他们是读书声,他们是鱼跃龙门的进士。
一夜过去,第二天有番子前来提审他们。
李毅看着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的史可法,摇了摇头。
上了公堂,依然是昨日的千户审问。
李毅自然是咬死那账本乃是刘捕头得到的,与自己无关。而且太仓起火的案件自己更是不知道。
对于这样一个老油条般的滑头,李千户也没有办法,只得放过他。
李毅回到了牢房,过了一个时辰史可法才被人抬回来。
两个番子将他直接扔在牢房里,然后就离开了。
李毅站起身看过去,发现史可法已经遍体鳞伤,破烂不堪的衣衫满是血迹,看来又受了刑。
何必如此?
李毅实在不能理解史可法的坚守。要知道那些贪腐的官员又没有自己的仇人,何必为了虚无缥缈的公正让自己遭受这般多的折磨。
直接妥协,然后回去继续当自己的户部主事,一定会被南居益等人引为自己人,以后升迁有望,有权有势,岂不好?
就这样,一天之内李毅和史可法被提问了三次,有时候深夜的时候还会被审问。
李毅当然都是咬定两个案子都和自己无关,而同样的,每次史可法回来都是遍体鳞伤。
到了傍晚,史可法又满身是伤的被番子像是扔垃圾一样扔在地上。
李毅看着他,没有再从身上拿出药包给他。
他身上的银子也已经使唤完了,除非通知孙铈来送银子,不然没办法。
可是狱卒并不想去通报,他们这群人见不了光,所以不能冒险。
因为疼痛,史可法的身子僵硬,手脚却在颤抖着。
他伸出满是血污的手臂支撑的身体移到稻草上,仅仅半丈的距离对于他如同天堑一般,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前趴着,最后拖出来一条血污的痕迹,身子趴在稻草上不再动弹。
几只吱吱叫的老鼠爬出来,贪婪的舔舐着地上的鲜血,然后看着如同死尸的史可法半天,一双漆黑的小眼睛有了血光。
李毅捡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正好砸中老鼠的脑袋,那只老鼠惨叫一声就奔到了墙角,转进了洞里。
李毅静静的站着,听着史可法的低喃声。
他突然觉得这种人真的很可怜。
好半天史可法才苏醒过来,对着李毅就说:“我要帮你离开这里。”
李毅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史可法道:“我会承认太仓失火的案子是我指使人办得,就是因为我贪污了户部的银两,想要毁掉证据。”
“这种说法鬼都不会信的。”李毅嗤笑道。
“但是东厂的番子回信。”史可法坚定的道。
李毅看着他,沉默了半天问道:“你既然明白了,为什么还要受这么多罪?”
史可法脸上挂着凄惨的笑容,但是却笑得十分真诚,他看着灯火,眼神明亮的道:“东厂怕了,他们不敢查下去,随意将我说的话当成是诬陷,其实他们都明白我说的是真的,说不定他们手里的证据比我掌握的还要多。但是忠君报国,宁死不屈,这是我的原则。我做了顶多受些皮肉的苦,但是不做就将一辈子心里难受,所以这般说来我还是做对了。”
李毅听了史可法的话,经他的张大了嘴。
他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将德行原则看的比命还重要的人,原来在史可法看来,他活着最重要的就是清白二字,至于什么皮肉之苦,就只是皮囊而已。
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李毅都有些胆寒。
对自己狠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你是想要让我帮你将此案宣讲出去吧?”李毅盯着史可法的神情,道:“但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谁要是这么做就是得罪了小半个朝廷的官员,除非嫌命长,没有人能够承受被揭开伪装的官员的怒火。”
史可法坚定的道:“但是你能够出去,难道你想一辈子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
李毅摇摇头,道:“不用你揽罪我也能出去,这只是时间问题。”
史可法没有说话,他能够施展的手段仅此而已。
这时候狱卒领着一个人进来,李毅倒是熟悉,正是陆千户。
陆千户招招手让狱卒开了牢房,然后走进去上下打量一番李毅,笑着道:“你小子看起来不错,想来也没受什么苦啊。”
李毅看着陆千户轻松的神情,连忙问道:“陆大哥这次来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陆千户听了笑道:“你小子倒是一直这般聪明。”说完继续道:“指挥使已经和东厂交涉了,想要将你移交给锦衣卫审问。但是那王永祚不想松口,你再忍忍,怕是明天就能离开这里。”
后天就是院试了,李毅之前还一直担心是否会错过,但是现在看来倒是能够放心了。
李毅看了看旁边的史可法,道:“现在的局势到底怎么样了?我怎么看东厂有些过于急躁呢。”
陆千户听了皱皱眉头,道:“事实上就是这个史可法的问题。他现在手里握着一些证据,牵扯到了太多的人。现在他们都不想让他开口说话,那么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杀了他,另一个就是想办法使得没人能够听到他说话。”
李毅顿时明白了,怪不得东厂没个理由就敢逮捕户部主事,原来这就是户部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东厂这般胡乱抓人,这才没有人为史可法鸣冤。
陆千户当然看出了李毅的神情,“怎么,有些不忍心?”
“怎么说都是一个一心为国的好官,怪难得的,这般被陷害死了,实在太可惜了。”
陆千户听了冷冷一笑,道:“这么多年过去,官场上的风气早就变了。这些新科进士进了衙门就要学会懂规矩,遵守了规矩就是自己人,一切好说。但像这种不懂规矩,又要拆台的人,大家最是讨厌。”
李毅听了道:“但是这户部的贪腐确实太严重了,每年就有数万两的银子不知去向。”
“呵呵,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陆千户满脸不在意的笑着道:“实话跟你说,当官为的就是名利,可是朝廷非要给我们戴上仁义道德的高帽,却只发一点点的银子。那些俸禄还不够自家几十口吃野菜的,更不要说每日辛劳有甚。俸禄太低,疲于奔命,这和大家初衷完全不同,所以若是不做些手脚,想我等寒窗苦读,最后竟然还不如乞丐,这是和道理?”
李毅听懂了陆千户的银子,那就是当官本就是为了权势名利,他们自然喜欢名声,但是同时也要过上富足安康,被人尊重的生活。
但是不贪污就会贫寒卑贱,他们当然愿意。
这是陆千户的说辞,也是大明数万官员的想法。
李毅苦笑道:“但是国库空虚,百姓受灾,正是需要银两的时候,难道不是以人命为重吗?有些人贪腐的那般严重,实在是有伤天和。”
陆千户冷冷一笑,道:“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操的了那般多的心吗?”
这话李毅没法反驳,像史可法这种靠着信念活着的人终究是少。
送走了陆千户,李毅的情绪一下子也滴落下来。
和史可法的理想主义不同,陆千户他们是坚定的现实主义者。
靠着德行信念是填补饱肚子的,相比于那些虚无崇高的最求,还是金银地位来的实在。
史可法依然躺在草席上呻吟着,他的屁股因为挨了板子已经没了知觉,这是一种不好的反应,因为上面的伤口已经开始感染,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溃烂。到时候在这样脏乱的牢房里,一团烂肉中定会很快生出来蛆虫。
李毅走出牢房看着他,指了指他的伤口道:“这些伤口需要清洗,不然就会变成烂肉,万一生了病,你就是死人了。”
史可法淡淡一笑,用稻草盖住自己有些破烂的屁股,因为牵动伤口痛得大口大口的喘气。
李毅有些无奈,继续道:“你难道真的想要死在这里?要知道就算你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在乎,你掌握的证据也将会化为乌有,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会的,至少我曾经尝试过,只不过没有成功罢了。有什么话就说吧,终究要有人站出来支出他们丑恶的嘴脸,虽然很可能会死,但是怕死而没人站出来,我觉得比死还要可怕。”史可法虽然依旧在喘气,但是那双眼睛却依然坚定。
“他们不会想要把事情闹大的,一个新科进士死在牢房里实在是最好的谈资,他们可不想要听到。你如果只追究一部分人,他们说不定愿意,并且还会帮助你。”李毅轻声的问道。
史可法哈哈笑道:“只抓些替罪羔羊,让真正的国之大贼继续逍遥,继续躲在朝廷里啃噬国本,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不管如何,不拔除这些蛀虫,大明就不能兴盛。”
李毅摇头道:“你以为自己就算死了也能死得其所?世道混乱,我们能够做的首先就是要独善其身,你这般白白的死在牢狱之中,除了显示他们的厉害之外又有什么用处?苍蝇虽然是小,但是也能吸血,如果你连一点伤害都没有,又何言死得其所?”
“你是说我要嘘嘘图之?先灭了这些苍蝇,然后再想办法对付那些隐藏起来的老虎?”史可法终于听明白了李毅的话。
“这不分先后,在于你的手段。如果你真的够聪明,就应该小心谨慎,尽早布局,让他们投鼠忌器。现在正是因为你不切实际的想法,才使得我们都这般的被动”
尽早布局?
史可法看着李毅,他还真的没有见过想过这些,很多时候做事都是靠着心里的想法。
史可法的念头在李毅的引导下开始慢慢的变化,他并非不怕死,但只是暗示自己使得其所。当如今听到李毅说的利弊得失,却有了另外的想法。
李千户派人来监察李毅的身体,若是证明上面没有今日得的伤口,那就能排除夜闯太仓的嫌疑。
李毅的伤口在几天的恢复下已经愈合,就算一些严重的也已经之上下疤痕,一看就不是近期收到的伤口,所以成功的洗脱了嫌疑。
第二天陆千户就把李毅从东厂牢房直接提了出来,至于史可法,没有依靠的他还需要多吃些苦。
李毅当然不能去锦衣卫衙门,他现在还要忙着准备明天的院试,所以陆千户直接放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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