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洞外,魏华阳与大护法的厮杀还在继续,并难以分神。
故而未能注意到,本该失去了战斗能力的季平安,平静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上无喜无悲。
就像从一开始,他从洞府里走出,看见穿过竹林走来的大护法时,同样只有惊讶,而无惊恐畏惧。
因为这一幕,他在“占星”中早已预见过。
离开栖霞镇前的那场穷尽当前修为的“推演”中,星空曾传递来几幅关键画面。
第一幅,是铁浮屠的出现,峡谷口行来的冰冷漆黑铁骑——他安排暗网与傀儡应对,将浮屠大骑长击毙,并顺手宰了丁焕。
第二幅,是魏华阳掀起的那一角裙摆——所以他安然配合,被绑架着来到此处,果然获得了“巨大的好处”。
而第三幅,就是竹林中走出的魁梧强者,只是当时同样模糊不清。
季平安曾思考过,要如何应对“第三幅画”中的敌人,他曾猜测其对应着监正的“锦囊”,但涉及自身生死安危,总不能全赖于此。
他也思考过,是否要动用自己藏的最深的几张底牌,比如藏在余杭星空中的那件东西……
但世间万物皆有代价,以他如今的修为,想要强行驱动那些他难以承受的力量,必然遭到极大反噬。
直到他从星光中看到了“第四幅”画,才意识到:
原来监正之所以放心让自己离开余杭,走过这一遭,大抵便是因为,这位“观天”境界……甚至,有可能随时可跨入的神藏的星官,早已判断出,此劫有惊无险。
就像此刻,当他彻底抓住了灵感,藏在锦囊中的那块“星辰碎片”突兀明亮闪烁起来。
季平安心念一动,碎片抓在掌心,那股强烈的、玄奥、古老的力量顿时与他建立起了某种联系。
那是他上次占卜碎片时,在过往时光中窥见道尊时,后者给予他的力量。
只是始终未曾真正开启,季平安思考过无数种方法、可能。
直到此刻,他终于意识到,是自己对这片世界的星空勾勒,出现了一点点偏差。
倘若“星空碎片”是一件法器,那他手中的钥匙,始终差了最后一点细节。
直到吸纳了那两串符号,调整了星图的构架,“钥匙”终于吻合。
他也终于真正掌握了这件“法器”,以及,其中蕴含的那股庞大而熟悉的力量。
“风来。”
季平安轻声吐出这两个字,于是广袤竹林中真的有风吹起。
……
远处。
四圣教其余成员散落坐在一片林地中,彼此一言不发,等待着大护法的回归。
忽然,双眸紧闭的雪姬睁开了眼睛,看到一缕发丝拂过眼前,她抬起头,望向天空中蓦然被大风吹移的云絮,说道:
“起风了。”
拄着白骨法杖的老者拉紧宽大的领口。
丑陋的侏儒诧异地望着迎风吹起的白幡。
众人从打坐中惊醒,诧异地看到群木摇摆,草木如浪。
“发生了什么?”
某座小镇内。
几名武夫刚经过一场苦战,合力将最后一头铁尸切碎,当啷一声丢下武器,跌坐在尸横遍野的院内喘息。
忽然诧异望见屋檐下古色古香的风铃摇晃,院中花丛迎风飘起一瓣瓣猩红的花瓣,于空中凝聚如龙,朝某个方向腾空而起。
……
“叮叮叮……”
竹林旁的空地上,大护法高大魁梧,宛若小巨人般的身躯辗转腾挪,将手中巨刃挥舞的水泄不通。
一次次将那柄古朴“飞剑”撞飞出去。
而随着魏华阳力量下滑,飞剑的速度越发缓慢,力道也不再刚猛。
大护法游刃有余,笑道:
“有趣。看来这次还有意外之喜,或许,本护法不该直接将你们杀了,而是绑回去,种下蛊虫。你觉得如何?”
他的眼中带着揶揄与精明,隐约察觉出,这对狗男女并不简单。
甚至,有一个荒诞的猜测,或许自己这次歪打正着,捉到了来头极大的“重生者”。
他笑道:
“若是本护法没瞧错,你不是当世之人吧。莫非也是古代早已死去的某些厉害人物?不必否认,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对,就是这种眼神,轻蔑骄傲,对他人总是一副审视俯瞰的态度……
呵,可你们要知道,今人未必不如古人,本护法管你曾经是什么大人物,地位如何尊贵,来头如何大,如今不也还是被我压着打?”
他挥舞着巨刃,目光贪婪地盯着红衣少女的脖颈:
“放弃吧,好不容易死而复生,何必葬送性命?还是说,你只是护着你那小情郎?可笑那小白脸有什么意思?不若跟本护法走吧,正所谓天当被,地当床,准保让伱满……”
“受死!”魏华阳面色一沉,眼眸喷火,身为道门初代掌教,她心中的骄傲不容许她遭受如此羞辱。
双手掐诀,操控飞剑势大力沉劈斩。
然而这一次,却未能成功,而是被猩红巨刃扫飞,旋转着“嗤”的一声刺入崖壁,没入两寸。
魏华阳如遭重击,浑身颤抖,从崖壁跌落,望着大踏步,“咚”、“咚”一步步走来,作势擒拿的大护法。
悄然按住气海,瞳孔深处有金色漩涡渐渐凝聚,目光看向“离阳”所在的方向,然后愣住。
“你刚才说什么?”
大护法脚步一顿,这一刻,脊背汗毛倒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虚弱,却平淡冷漠的声音:
“风太大,我没听清。”
大护法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想要转身,可却惊愕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无比艰难,仿佛被这座天地囚笼所限。
“呜呜——”
风声宛若破碎了,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挟裹着方圆数十里的天地灵素,漫天云絮也吹卷堆叠。
遮天蔽日,光线也黯淡下来,夕阳熄灭了,黑暗如浪涌。
大护法脚下,一层层厚厚的叶子突兀掀起,朝后方翻滚,他的身躯也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朝后拉扯的力。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从崖壁上滚落的石子如同一颗颗子弹,飚射击打在他的脸颊上,兵器上,绽出一簇簇火星。
“喝!”
大护法心中警兆升起,来不及细想,怒喝一声,气海轰鸣,周身皮肤毛孔中透出蒙蒙灰光,于身周撑开一座浑圆虚幻的“井”。
井口不断撑大,整座井壁也轰鸣旋转,这是“坐井”修士独有的领域,井口之内,近战无敌。
凭借这股力气,大护法终于成功转身,看清了身后穿着青衫,负手而立的季平安。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神色平静地屹立于“风眼”中,仿佛迎接着这片天地的朝拜。
仿佛传说中的神明。
他背在身后手掌中,攥着闪烁蓝光的星辰碎片,八方风雨裹挟天地灵素,涌入碎片之中,继而灌入他枯竭的气海。
气海内,一粒金色星光浮现,然后是两粒、三粒……眨眼间,五粒星光凝聚,代表着恢复破五境界。
再然后,气海忽地坍缩,缓缓挤出第六粒星光。
正式晋级破六小境。
“这是什么秘术?”大护法心头凛然,失声道,下意识地就要挥起巨刃打断。
可季平安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大护法便口鼻窜出鲜血,眼前发黑,只觉肩膀上扛起一座山峰,双膝一软,“噗通”跪地,膝盖砸入地面寸许。
他骇然不已,身周虚幻井口疯狂旋转,试图抗衡。
季平安眼神中却一片怜悯,轻声道:
“天地不可违。”
天地之力!
大护法听懂了,却完全无法相信,他不相信一个破九修士,拥有可以皆天地大势的能力,那是观天境才能窥探,神藏境才能真正掌握的能力。
他暴喝一声,额头青筋根根绽起,将虚幻井口催到极致,体表毛孔中沁出一颗颗血滴,眼眸外凸,竭力站起。
可下一秒,那虚幻的“井”不堪重负,轰然破碎,奇经八脉遭受反噬,寸寸断裂。
他小巨人般的身躯一点点垮塌下去,骨断筋折,被无形大手狠狠压在地上。
每一根骨都在碎裂,他苦修数十年积累的修为,一朝散去,沦为废人。
“不!”
大护法哀鸣一声,在天地重压下竭力抬起头,却只看到一双靴子,以及缓缓在他面前蹲下的年轻道人。
季平安盯着他绝望的眼睛,想了想,说道:
“今人的确不必不如古人,但可惜其中不包括你。”
“嗬……嗬嗬……”大护法口喷血沫,想说什么,却被季平安伸出的一根手指轻轻洞穿眉心,面罩下的眸子彻底熄灭下去。
然后,季平安默默计算着时间,站起身,望了眼天空中密集的灰云,轻声吐字:
“散。”
漫天云散,晚霞斜照。
他手中的“星辰碎片”也随之熄灭,变得平平无奇,而这一切也只持续三息时间。
风声休止了,一切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大字型趴在地上,惨死的大护法。
季平安摇了摇头,没有第一时间处理他,而是从锦囊中拿出一粒疗伤丹药,快步走到了魏华阳身旁,不容置疑地将药喂下,神色担忧:
“怎么样?”
魏华阳闭上双眸,静心催动药力化开,感受着逐步被滋润的经脉,睁开眼睛,摇头道:
“没有大碍。”
然后,她惊疑不定地看向他,问道: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我感受到了天地之力。”
季平安摇了摇头,拿出那块星辰碎片,说道:
“事情较为复杂……”
当即,他将自己这段日子,如何调查重生者,遭遇一些敌人,获取碎片。
又如何占星看到了久远时光中的道尊,并获得了一股玄奥力量的过程简单说了下。
听得魏华阳怔然许久,才拧起眉头:
“所以,你是说,道尊比历史记载中出现的时间更早?”
季平安点头:
“是。不过我也无法判断看到画面的真假,不过,从我师兄死前最后一段的行踪看,上古圣人的确隐藏着一些我们并不清楚的秘密。”
当年,行止真人循着某些线索,抵达了栖霞镇,在地宫中找到了金色竹简,又循着这条线索,抵达了星月洞,这座千年前炼气士的居所……而后再次离开……
再结合魏华阳提供的,道尊曾出现在北方的传说。
这些无一不佐证了,上古隐秘的存在。
魏华阳面露好奇,对这件事同样提起极大兴趣:
“所以,方才你就是借助这碎片中存在的力量,沟通了天地?短暂获得了近乎观天境的手段?”
季平安点头,说道:
“的确如此。但那不是真正的观天,受到很大局限,而且持续的时间也非常短。而且,我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几乎已经耗光了,但并不确定,这力量只能用一次,还是会随着时间缓慢恢复,可以在未来用第二次。”
魏华阳拿着碎片摆弄了一阵,摇头将其递回,表情异常严肃:
“我也看不明白。不过这件事你切莫要对外人提及,烂在肚子里。且不说道尊的秘密,恐怕与我们的复活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单是这股借天地之势的力量,就足以令人心生歹念。”
季平安笑道:
“但你不是外人啊。”
魏华阳冷不防被戳到,嘴角翘起:
“你也就说的好听……”
季平安笑道:“但我也踏实肯‘干’啊。”
魏华阳脸腾的一红,伸手推他:
“去翻尸体,然后赶紧离开这里。”
季平安同样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当即返回大护法尸体旁,一阵摸索,却只找到一些银钱、符箓、丹药等物品。
“没有碎片?他果然不是重生之人。”
季平安摸索了下胸口,并未找到“碎片析出”。
魏华阳扶着墙走过来,并不意外:
“听此人之前话语中的意思,就是当世之人了,坐井半丈,说明晋级不久,很可能是以前卡在破九大圆满的武夫,借助这一轮天地灵素复苏,才成功踏入坐井。所以仍以武道为主,魔道术法并不精通。”
季平安点头,说道:
“不意外,坐井会越来越多的。我倒是好奇,他言语中透露出的,其似乎已聚拢了不少重生者在手上,恐怕都已中下蛊虫……”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朝竹林中走去,不多时,抓着一只黄金蛊虫走了回来。
这是大护法开战前丢在竹林里的,这虫子也蠢呼呼的,根本也不跑。
这时候被抓住,整个虫一根根节足缩起来,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原地装死。
就差吐舌头了。
“好蠢。”魏华阳皱起眉头,有些嫌弃:
“杀了吧。”
季平安却摇头,说道:
“留着吧,以后或许有用。”
黄金蛊虫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妖物,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驱使其余的蛊虫。
当然,这种驱使是有限度的,其能完全驱使的,只是其“生产”的子蛊。
“若是我猜测不错,魔尸残躯上承载的‘蛊虫源头’,应该就是这只黄金蛊产下的子蛊,或者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就是说,掌握这只黄金蛊虫,应该就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控制三黄县这一批诞生的‘铁尸’。”
季平安说道:
“可惜,这东西有距离限制,我也不通晓尸蛊一道,不可能带着它去一点点收拢铁尸,而且铁尸这东西必须吞噬活人生存,乃魔道邪物,天理不容。
不过,它毕竟是黄金蛊,等阶不低,就算无法操纵与之无关的蛊虫,但也能一定程度压制。”
魏华阳眼睛一亮:
“你的意思是,以后若是遇到其余的四圣教徒,或可用这东西压制对方?”
季平安点了点头,取出一张符箓,将其封印,而后丢进道经内。
可惜,他看出这只黄金蛊是不久前晋升的。
也就是说,跟在大护法身旁的其余强者,不会受到其操控,最多有一定压制作用。
对方实力、人数不明,星辰碎片内的力量又散去了,季平安不可能去赌,只能先行离开。
二人打扫了下战场,又将“星月洞”门上行止真人的留字,以及墓穴棺椁中的符号都抹除了,这才飞快放出纸鹤,匆匆离去。
这一次,纸鹤没有再出幺蛾子,引领着二人径直攀上一座山峰。
也就在他们抵达山顶时,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落下。
二人携手站在山峰上,惊讶看到,前方一条大河绵延向前,其上一艘艘船只行驶,再前方,赫然是一座繁华江南大城。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只差一步,就踏入余杭境内。
……
竹林外。
留守的四圣教众人焦急地等待了好一阵,直到阴云散去,前方也好久再没有动静。
一群人才终于难以压制好奇与忐忑,彼此商议了下,起身朝着此前风眼的位置赶去。
不多时,当雪姬等人穿过竹林,抵达荒废的星月洞外,看到了呈现大字型,趴在地上的大护法尸体时,所有人脸色骤变。
“大护法,死了!”
名为尸巫的老者走到近前,翻开大护法近乎被压成肉泥的尸体,脸皮颤抖,声音惊恐。
侏儒一屁股坐在地上。
完了!
雪姬怔然,洁白的脸庞上闪过复杂情绪。
她迈步走进星月洞,看向巨大高耸的道尊雕像,皱起眉头,弯腰翘起圆润的臀儿,用指尖从地上抹了一点干涸的水渍,皱了皱眉头,表情一呆,面色茫然。
陷入极大的困惑中。
……
余杭城。
一艘船只没有驶入码头,而是径直朝着城市边角,一座夜幕中无比高耸的建筑赶去。
季平安站在船头,眯起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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