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夏末,傍晚时分,夕阳一点点熄灭,余杭城上空蒙上靛蓝轻纱。
南城一座成衣店外,顾客渐稀,掌柜站在柜台后,捧起账册,摆开算盘,刚敲打出两子,便看到一名年轻人悠然踏入。
“客人要购置衣裳?”掌柜堆起笑容。
季平安却摇头笑了笑:
“找人。”
找人?掌柜一怔,笑容敛去:
“客人怕不是走错了地方。”
季平安说道:“我找南宫婉。”
听到这个名字,掌柜脸色一变,走出柜台神色恭敬:
“客人怎么称呼?我且去通报。”
季平安随口道:
“就说拜访楼主有事详谈。”
见他不愿通报姓名,掌柜也未强迫,唤来一名伙计低声叮嘱:
“去请示东家,有人要拜访楼主。”
他的声音很小,但却被季平安清楚收入耳中,伙计一溜烟去了,不多时返回摇了摇头:
“东家说没有‘预约’不见。”
听雪楼在澜州势力也算不小,今日入城,被一些势力关注,打探到下榻处拜见并不意外,自然也不是什么人都接见的。
那间商铺的“东家”,应该也只是门派内的“中层”。
季平安微微皱眉,说道:
“就说李安平来访。”
掌柜的迟疑了下,见他气质不凡,吩咐伙计再跑了一次。
这一回,没过多久,梳着高马尾,风风火火的红缨女侠从后门走出,眼睛一亮,抱拳道:
“先生来的这样快,还请随我来,楼主已在茶室等候。”
见状,掌柜的愣住了,诧异打量这年轻人,竭力思索“李安平”这个名字。
可惜他只是据点成员,并不涉及情报搜集,一静斋卦师的名声也只在余杭小圈子内传播,并不为大众所熟知。
但能只报出一个名字,就令红缨恭敬迎接,楼主扫榻相迎,身份地位绝不简单。
忙堆起笑容道歉:
“公子勿怪,小的不识真人。”
“无妨。”季平安笑容和煦,并不在意这小插曲。
……
跟随红缨从后门走出,穿过一条漫长逼仄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这商铺后头,径直连通着一座独门独户的宅院,有江南园林风景,假山池水。
一座二层小楼窗口敞开,夕阳碎金光斑打在其上,可见一道倩影亲手泡茶。
季平安踏上茶室,南宫婉弯起的腰身立起,手腕擒握的龙口茶壶热气袅袅,案上时令瓜果,房屋中并不闷热,摆放冰桶降温。
南宫婉未曾戴面纱,露出一张大气秀美的脸庞。
蛾眉如黛,一对唇瓣极为漂亮,棱角如削,一双浑圆修长的武者长腿,隔着布裙,仍令人难以忽视。
笑迎道:“季司辰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红缨自觉关门下去守着。
等房间中只剩下一男一女,季平安才笑道:
“南宫楼主不怪我冒昧登门就好。”
南宫婉受宠若惊:“司辰太客气了,叫我婉儿便好。”
充分展示出,一个江湖门派面对五大宗门天才的谦卑。
可是你比我这副身体年纪还大了好几岁……季平安略觉好笑,但也就由她了,施施然落座,看着南宫婉谦卑递茶,他眼波一闪:
“都是修行者,便少些寒暄的红尘礼节吧。开门见山,楼主此前曾说,贵派前来余杭抓捕叛徒只是顺手,真实目的另有其他?”
南宫婉闻言,咬了咬唇瓣,轻叹道:
“的确如此。事实上,我此番急匆匆来余杭,是得到了一个,关于‘乾元宝库’即将开启的消息。”
季平安眼神一凝,凭借养气功夫,掩藏住了心头生出的一丝错愕:
“前朝镇南王那座乾元宝库?”
没想到,时隔没多久,竟然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南宫婉颔首,道:
“正是。季司辰见识广博,看来也知晓关于‘乾元宝库’的传说。”
季平安皱眉道:
“据我所知,这个传说真假难辨,数百年来,不知多少人找寻,也没有发现,怎么突然就传出要开启?”
若非时间上差开许多,他都要怀疑,是自己准备重开宝库的消息泄露了。
南宫婉道:
“其实事件具体,我也不清楚。大概情况,便是大约在武林会盟那段日子,余杭附近的一些江湖势力,不约而同,得到了一个消息,便是本月底,乾元宝库可能重现人间。
当然,若只是这般,也无人会信,江湖中从不缺少谣言,可当有人依照传言中的线索,去调查后,还真察觉出异常。”
“简单来讲,就是余杭城以南的山脉区域,天地灵素出现细微异常波动,种种迹象表明,其很可能与某种大规模的法阵有关,有擅长此道的奇人猜测,是因天地灵素潮汐复苏,冲刷大地,令某些藏匿起来的阵法破损,暴露位置。
按照波动推算,大约月底时,灵素冲击可能致使法阵暴露位置,而这恰与乾元宝库的传说吻合。”
季平安心中一动,问道:
“是本地的江湖势力,同时得到的消息?来源呢?”
“不知。”南宫婉坦诚摇头:
“听雪楼也尝试追溯,但没有结果。我明白司辰的想法,事实上,我也怀疑过,此事可能存在猫腻,但……涉及乾元宝库,外地的门派也就罢了,如我们这般,余杭本地的势力,若置之不理,一旦真有机缘,追悔莫及。”
是的。
她不敢置之不理!
且不说,可能会存在的“机缘”,以及传说中“乾元宝库”内存在的大量法器与金银,乃至“尸解秘法”等宝物。
身为江湖大派,宁错杀,不能放过。
即便单纯出于警惕,对于发生在自家地盘上的这件事,南宫婉也必须关注。
而季平安脑海中,却突然冒出来三个字:人世间
实在是这个组织出现的太巧合且突兀!
复盘神皇被绑的事件,可见:
人世间事先并不知道方世杰的存在,那么两名破九境的古代修士,会一门心思,盯着一个军府小队,躲在后头截胡吗?
终究,有些大材小用了。
就算要盯,只派其中一个,就完全足够,何况还是陶土泥人做的替身……按照这个逻辑,人世间出现在余杭附近,恐怕绝非巧合。
况且,最关键的是:
人世间作为古代修士组成的势力,是完全有几率知道乾元宝库的位置和情报的。
换位思考,作为一个新势力,最大的目标肯定是恢复修为。
从这个思路出发,其盯上“乾元宝库”就顺理成章了。
无论是传说中,镇南王陪葬的大量法器,还是被封存在墓穴中的丹药,乃至这处据点本身,对一个新生的组织而言,都充满了诱惑力。
假设,这件事的确与其有关,消息也是这个组织散播的,那其目的是什么呢?
盯上了宝库,自己想办法寻找开启即可,为何要将消息外泄?
这个疑惑只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圈,季平安就猜到了可能性:
炮灰!
既然是墓穴,其中自然存在诸多防御、杀伤的手段,也确实存在。
当年他与神皇“盗墓”的时候,就着实费了一大番手脚,几乎丢了小半条命。
所以,站在人世间的角度,将水搅浑,吸引一群江湖人去做炮灰,试探墓穴危险,就很合理了。
这也能解释,其为何只通知了余杭附近的江湖门派,毕竟万一吸引来“大鲨鱼”,为他人做嫁衣就不妙了。
而站在听雪楼等门派的角度,自家门口疑似有宝库出世,饶是心有疑虑,但谁又舍得放弃?
并且,也会默契地保密,尽可能将消息压下来,减少竞争者。
反正距离月底就在这几日了,外地的门派纵使知道,也来不及赶过来。
当然,他这一切的猜测,都建立在幕后黑手的确是人世间的基础上。
还需要想办法确认。
若真是如此……那就有趣了。
“如果这帮人知道,真正的乾元宝库早被搬空了,里面现在最有价值的东西,除了法阵本身,就只有我当年放进去的一些资源,不知是什么表情……”
季平安心情复杂。
……
“季司辰?”
茶室内,盘着大长腿坐在对面的南宫婉见面前的年轻人走神,遂轻声试探呼唤。
季平安收回心神,看向这位江湖美人,笑了笑,好奇道:
“事情的经过,我大概明白了。不过,我更好奇的一点是,这件事你为何要告诉我?不怕我代表钦天监入场,与你们争抢机缘?”
南宫婉苦涩一笑:
“司辰莫要取笑我等。如今江湖动荡,小女子虽执掌一座门派,看似风光,但实则几斤几两,心中清楚。恰如那新武几大门主,说死也动辄死了,何况我们这一楼女子。乾元宝库一事无论真假,只怕都藏着巨大风险,我听雪楼还没自大到,敢染指吞下的程度……既然如此,不如告知司辰,交给钦天监,或许还能分到一口汤喝。”
这番话,抱大腿的意思就太明显了。
听雪楼在中原武林中,本就不算强。此前险些被灭,还是依靠季平安度过一劫。
如今经历了栖霞镇,以及三黄县的灾劫后,南宫婉愈发认清局势。
意识到风云已至,听雪楼想要安稳撑过这一轮修行界动荡,要么靠运气,要么,就要寻一尊靠山。
昔年,凭借“雪姬”的这份人情,国师曾做过靠山。
如今,她思来想去,决定押宝季平安,继续抱紧钦天监这根大腿,而送上这份消息,便是“投名状”。
甚至包括面对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少年,自称“婉儿”,亲自奉茶,乃至于若有若无的展示酥胸长腿……都是一种“投效”的态度。
季平安笑了笑,意味深长道:
“南宫楼主倒是明智。”
旋即,他略作思索,道:
“此事的确不简单,如今距离月底也不剩几日,按照你的说法,余杭周边一些得到消息的江湖势力,应该也都到了吧。”
南宫婉“恩”了一声,道:
“就在明晚,得到消息的几个门派会城中举办一次聚会,商讨此次宝库的事,司辰若感兴趣,婉儿可去探查一二,再汇报给您。”
许是将心思点透,南宫婉干脆不装了,这句话俨然是一副下属姿态了。
聚会?
季平安眼眸一闪,说道:
“不必那么麻烦,我亲自去一趟即可。”
他笑了笑:
“我也想亲眼看看,都有哪些人准备参与。”
本想着悄悄开启宝库,增强一波己方战力,没想到竟然有一大群人也把主意打到自己的“遗产”上了。
心态复杂之余,季平安同样生出了钓鱼的心思,倒不急了。
至于宝库中的物品,是否会被人捷足先登,他丝毫并不担心。
昔年留下后手时,为了确保只有自己能取回资源,他以巅峰期“神藏”大修士的实力,对乾元宝库的阵法进行了一些“小改动”。
可以说,只要踏入宝库区域,就进入了季平安的主场。
“呵,让本国师瞧瞧,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打我的宝库的主意。”季平安眼神一片冷漠。
“亲自去?”南宫婉闻言一怔,顺从道:
“好。婉儿来安排,不如明晚司辰易容一番,以我听雪楼客卿的名义一同前往?”
听雪楼乃女子门派,但她不敢让季司辰女装前往。
好在,身在江湖,听雪楼也不是全然不肯变通,门派也会邀请一些男子担任“门派客卿”一职。
季平安原本想着,可以带着姜姜隐身前往,但见南宫婉神态殷切,略作思忖,颔首道:
“好。”
二人又商定了下时间,窗外夜色降临,季平安起身告辞。
“婉儿恭送季司辰。”
南宫婉起身相送,等人背影消失,红缨才从暗中走出来,气鼓鼓地抱胸道:
“楼主,咱们虽远不及钦天监,但他也不过一个小司辰罢了,就算厉害些,可年纪比我都小,你何必这般逢迎。”
她有些不忿。
南宫婉抬手捋了下发丝,眼神略带愧疚地看向心腹姐妹,道:
“红缨,我知道你心中对此不满,甚至可能觉得我身为楼主,却向一个弱冠少年这般谄媚,有辱门派。甚至严重些,认为我如青楼歌姬卖笑逢迎……”
红缨脸色一变,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宫婉抬起手指,拦下她,笑了笑:
“我自然信你,但楼内姐妹众多,定然有许多人会这般想。但时局真的不一样了,我能预感到,我们已经置身于一场变局中,正所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若是九州各大修行宗门开战,我们这些江湖小派,想要活下来,就必须提早站队。
与其到绝境时,向颐指气使的御兽宗投诚,与那些中年执事打交道,或投靠朝廷,委身那些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官员……季司辰岂不好一万倍?”
红缨呆了呆。
等看着自家楼主转身落寞离去,她后知后觉,才发现南宫婉瘦削的肩膀上扛着怎样一座无形的重山。
……
……
当晚,季平安返回老柳街后,没有将这件事转告其余人,只推说要做一些准备。
倒是黄贺与沐夭夭,俩人一合计,张罗了一桌好菜,迎接“阿斗神将”入伙。
席上,以俞渔为首的三人围着神皇一个劲询问,化身好奇宝宝,打听昔年的各种八卦。
方世杰丝毫不虚,在饭桌上指点江山,说的唾沫星子横飞。
各种隐秘、旧事、历史细节自信手拈来,狠狠满足了三人的好奇心,也彻底征服了他们,坐实了“阿斗将军”这个人设。
季平安坐在旁边一个人喝闷酒。
看着月色下四人吵吵嚷嚷,说话闲谈,他坐在藤椅上抬起头,望着天上一角残月,恍惚间仿佛回到当年。
不知不觉,闭目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是天明。
……
接下来一个白天,没有什么事,只是处理了下方铃离开的收尾问题。
直到下午又到傍晚时,季平安悄然离去,按照约定的地点,抵达了城中某个街巷口。
果然看到巷子里停着一辆低调阔大的马车。
驾车的红缨女侠戴着草帽,扭头板着脸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许小情绪地说:
“上车吧。”
“红缨,叫季司辰。”车厢内,传出南宫婉的声音,然后是掀起的车帘,以及一只修长的手。
“无妨,随意些好,等下记得不要叫错了。”季平安笑眯眯钻进车厢,眼睛一亮。
只见车厢内,南宫婉换了一身青色长裙,腰间的飞刀不见了,头发盘成较为复杂的发髻,蒙在脸上的一角轻纱半透明,下颌曲线与涂了胭脂的唇瓣若隐若现。
高挑的身段在车厢内略显局促,双腿并拢侧放,空气中还带着一缕幽香。
“司辰,换上这件客卿袍子吧。”
南宫婉双手捧起叠的四四方方的外套,递了过来。
季平安也没客气,抬手接过,没有揭开外袍,而是直接套在了外头,发现意外的合身,不禁挑了挑眉:
“南宫楼主有心了。”
南宫婉笑了笑。
旋即,就看到季平安在脸上一抹,人皮面具蠕动,幻化为另外一张脸孔。
马车也驶离出巷子,在外头等候的一部分听雪楼弟子掩护拱卫下,朝着城南方向行驶。
约莫一个时辰后,周围人流渐稀,马车停在了一座清冷的戏园外。
……
最近在认真增肌,感觉自己在慢慢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