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帖?”
一静斋内,季平安坐在铺着黄绸的桌案后,看着面前的大丫鬟呈送上来的帖子。
名为“荷儿”的丫鬟恭敬立着,微微垂头,不复当日初次与裴秋苇上门时的傲气。
不知道是见识了那一日,季平安这名“卦师”压制“周半仙”等人,还是因为来之前被反复叮嘱过,不得冲撞。
这时候“恩”了一声,说道:
“夫人与小姐邀请您方便的时候去府上,好当面答谢。”
当日寻卦师去裴府,对方的确曾说过:
倘若季平安给出的指点有价值,会再行报答。
不过,当时季平安给出的线索,是可以从魔师遗体被截一案,作为突破口,进行调查……
可事实上,裴氏家主被找回,却是以另外一种,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式。
所以,丫鬟口中的“答谢”,更多是个借口和托词。真实目的,应该还是季平安救治了裴武举,对方找由头与自己建立更深层次的联系……
诸多念头转过,季平安也没有揭穿这层,反正他的确也想去裴氏,获取有关于“咒杀散人”更多的情报。
便轻轻颔首,抬手拿起那张烫金的帖子,说道:
“今日下午,我会前往府上。”
丫鬟荷儿明显松了口气,福了一礼:
“静候先生。”
说完,她转身拿起放在门边的油纸伞,便要乘车离开
——以裴氏大族的地位,她这个丫鬟能享受到的待遇,比许多小门小户的小姐都强,比如外出可以乘坐裴氏的马车。
等人走了,季平安捏着帖子思考了下,起身关上卦馆的门,换了身衣服,朝着老柳街外走去。
路过泥瓶巷时,他恰好与捧着木盆的“房东”撞见。
方铃似是浆洗衣裳完毕,木盆里堆满了湿哒哒的衣物,妇人仍旧穿着老气的布裙,头发用铁钗固定,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二人撞了个对面,她才猛地从走神中惊醒,抬起头来先是习惯性挑起眉毛,一副不好惹的模样,等看清了“李安平”这才神色稍缓:
“小李……先生啊,这是要出门去?”
季平安笑着颔首:“出去办点事。”
这几天忙于调查城中案子,倒是将女房东的事搁置了下来。
不过在确认其并非“重生者”,只与听雪楼有些关联后,季平安本也没怎么上心就是了。
在过往的千年人生里,他游历四方,见惯了太多江湖事,已经没有太多无聊的好奇心。
毕竟,人世间的故事与人一样,见得多了,就会觉得千篇一律。
方铃“哦”了一声,也没有什么攀谈的心思,更不会认出,眼前之人就是那一日救了她一命的神秘强者。
二人擦肩而过时,妇人忽然脚步一顿,叫了他一声,迟疑道:
“听街坊说,你卜卦挺灵的?裴氏的大人物都来问卜过?”
“风言风语,不足为信。”季平安随口道,然后眨眨眼:
“方家娘子有事想占卜?”
“……没,还没。”方铃摇了摇头,有些顾虑的样子,然后扭头走了。
季平安笑了笑,只要不涉及重生者,他并没有太多心思去窥探一个江湖女子的秘密。
……
另外一边。
方铃抱着木盆回到自家院门前,推开双扇木门,迎着晌午的阳光开始在麻绳上晾晒衣裳。
只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远处,房门被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一颗眼珠贴在门缝上,凝视着晾晒衣物的方铃,然后缓缓眯起,接着,门缝一点点扩大……
正在晾晒衣物的方铃正走神间,突然耳廓一动,凭借武者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异动,猛地扭头看去。
只见,一个矮胖的小男孩,正鬼鬼祟祟,从房间里溜出来,沿着墙根往后门方向走。
他的打扮颇为奇异:
短粗的腰上围着一条宽条布裙,其上用灶台黑灰涂抹出一道道,仿照着虎皮裙的式样,上身穿着偏黄泛白的褂子,脖颈处拴着一条红绸布。
脸上用麻绳绑着一张街巷售卖的猴子面具,却在头顶用柳树枝编成了一个古怪的圆环,套在头上。
手中更擒拿着一根木棍,棍子上用不知道从哪掏弄的颜料,涂成三段。
若是季平安在这里,虽然可能会先懵逼一下,但必然会认出,这赫然是孙悟空的经典打扮。
同样的,也是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神话人物形象。
“方!世!杰!”
方铃怒目圆睁,河东狮吼。
顿时,本来鬼鬼祟祟,垫着脚往外挪的方世杰浑身一颤,僵硬在原地。
继而咽了口吐沫,眼神发狠,撅起屁股就往外猛冲,一边跑还一边嘿哈喊着:
“孩儿们,操练起来……”
方铃气的头顶生烟,撸起袖子一个健步冲上前,将“齐天大圣”按倒,扒下裤子,拎起浆洗衣服的木槌朝着圆溜溜的屁股一阵平A……
“你又耍什么怪?!就气我是不是?让你操练,练不练了?啊?”
怒骂的同时,伴随着“啪啪啪”的脆响,以及方世杰“嗷嗷”的哭声。
小男孩眼泪都给打出来了,眼神中一片灰暗:
按照他的计划,原本打算装扮成这副只有国师等极少几个人才知道的模样,在余杭城中闹上一场,以此打出名气……
不想神皇陛下出师未捷,屈辱地留下眼泪。
墙根外。
一群同样带着猴子面具,手中拎着竹竿、木棍的小孩子听着院子里的哭声,面面相觑。
末了,有人吸了下鼻涕:
“大王是不是出不来了?”
……
……
季平安离开老柳街,先是去两条街外的小摊吃了午饭,这才慢悠悠,沿着主干路朝秦淮河畔走,再过桥去南岸,沿着河底前往裴府。
一路上,都能听到对裴氏的议论。
显而易见,这件事在城内造成了极大的轰动。
等季平安抵达裴氏主宅附近时,更不出预料地发现,有不少车马往来。
大宅正门更是挂起了纯白色的丝绦,红色的灯笼也换成了白色。
主打一个丧气风格。
而就在他走到门口时,恰好看到两道身影从裴氏大门走出来,竟是宋学正父女。
宋清廉没有穿官袍,只是一副文人打扮,眉目凛然,年近五十却仍腰背挺直,身上的文士长袍纤尘不染,半点褶皱都没。
“宋学正慢走。”府内管家站在门口台阶上送道。
宋清廉摆摆手,没说什么,显得颇为哀伤,登上马车时扭头看了眼从远处走来的季平安,微微好奇,但也仅限于此,起身钻进车厢。
等马车辘辘行驶,同座于车厢内的宋小姐好奇地朝车帘探出头,说道:
“爹,那个年轻道士进门了,还是管家迎进去的,怎么没听说余杭里有这样的人物?”
宋学正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说:
“城里的人多了去了,你能认识几个?”
他没心思与女儿讨论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此刻心中盘算的,满是如何调查情报,等候“执剑人”问询的大事。
宋清廉还挺勤快的嘛……是单纯的来探望,还是为我打探情报?或者兼而有之?
……可惜,这次老宋获取的情报我大概又用不上了……
季平安心中嘀咕,出示请帖后,在管家恭敬的目光中,走入大门,时隔数日,再次进入裴氏大宅。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对路径熟悉了许多。
沿途走过,处处染白,一副大丧的氛围,府内下人人人头上缠着白绫,愁眉苦脸,没有半点笑容,气氛也紧张沉重。
当他给管家引着,抵达前几日那座厅堂时,发现裴氏母女已经在里头等着。
显然,是在他进府后,就有下人快步先行,前往报信。
只是几日不见,裴氏母女衣着大改,李湘君一身黑裙,头上的首饰也减少了许多,那只最显眼的金步摇也换成了色泽暗沉的墨簪。
裴秋苇与之相反,一身白,衬托的女子反而愈显俏丽,前提是忽略掉略显肿胀的眼泡。
大周的习俗:亲人死去,长者穿黑,幼者穿白。
这里的长幼更多指的是辈分与地位,而非年纪,就像领路的管家年岁更大,但地位远不如主家,便是头戴白绫。
“李先生,您来了。”见他从外头走近,端坐主位李湘君起身,勉强挤出笑容。
初闻长子噩耗,这位主母当众晕厥过去,事后被唤醒却是悲痛欲绝。
不过身为执掌一个家族后宅的主母,这名美妇人看似柔弱,实则自有刚强的一面。
况且,说难听些,在长子失踪开始,心中对这个结果就有了些预感,所以很快还是冷静了下来。
之后,在与抢救回来的家主裴巍,以及夜红翎交谈,得知了部分情况后,这种悲痛便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
等到了今日,只剩下后怕与庆幸……
季平安颔首:“夫人不必客气,听闻府上出了事,还望节哀。”
说话间,他在客座上坐下,有下人奉茶完毕,裴秋苇挥了挥手,打发下人走远,这才看向他,举止斯文,甜美暗藏的第一才女神色黯然:
“先生也听说了。”
季平安“恩”了一声,说道:“听闻,是有凶徒杀了大公子……”
他将坊间传闻叙述了一番,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表情各异,李湘君欲言又止。
显然,对于季平安这个神秘“卦师”,她们既尊敬,又警惕。
并不准备贸然将真相透露出来,李湘君只是委婉地说道:
“坊间传闻,多有夸大,这起案子多少有些复杂,斩妖司的夜司首还在调查,也不好说定论。”
啧……有戒心啊,这样就比较麻烦了,就算要求见裴巍,恐怕后者也不会跟我说实话……怎么办,难道要找裴武举出面?
季平安心中想着,略作沉吟,并未深究,而是问道:
“斩妖司?我听外头说,前夜衙门官差去了城外山庄,带回了裴家主。莫非是先前的镖师被杀的案子有了突破?”
李湘君螓首轻摇,唏嘘道:
“倒并非因这桩案子,而是阴阳学宫里,一位司历的指点。”
这件事知晓的人很多,不算秘密,所以她没有尝试隐瞒。
阴阳学宫?
司历?
余杭城内的星官有这个本事?
季平安敏锐察觉出不对劲,他虽只有破九境,但因“太阴”途径的特殊,以及占星术水平,自认在占星这个领域,不输坐井星官。
他都无法获得启示,就算李国风,徐修容他们来了,除非几名监侯联手,否则也没可能超过自己。
“学宫里的学监么?”他试探问。
李湘君摇头,将自己如何得知,新来了一名老司历,又如何前往恳请其出手,再如何得到启示的过程描述了一番。
听得季平安眼神古怪:
“夫人是说,那名老司历白须白发,面容和善?”
“是。”李湘君点头,感慨道:
“若非这位老神仙出手,我裴氏也无法这么快寻过去……”
说了一半,她猛地察觉出这话不妥,情商为负,忙找补道:
“当然,先生的指点也功劳甚大,今日便是特邀请先生来府上,当面感谢。”
可季平安对她的客套话并不不在意,满脑子都是两个字:
卧槽!
拥有超越坐井境界的“占星”能力,又是这般的模样,还是不久前抵达的余杭……季平安心中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不会,是自己那个不知道漂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大弟子过来了吧。
是了,按照李国风当日的说法,监正为了寻找突破“神藏”的契机,离开神都模仿当初的国师,在九州化凡行走人间。
连神都大赏都懒得回来看一眼,但本命牌没裂,说明还活着。
如今天地松绑,灵素复苏,老监正不可能毫无察觉。而辛瑶光又说,灵素在朝着澜州聚集……论对星辰的感应,自己之外,钦天监正当为此界第一。
那么,循着指引,前来余杭扮猪吃虎也就不意外了。
等等……如果他就在阴阳学宫,却已经关注到了裴氏的事,那么很可能会察觉到我的存在……恩,准确来说,是察觉到“季平安”这个天才星官的存在……
心念起伏间,季平安有些走神。
直到裴秋苇轻声呼唤,才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说道:
“没想到竟有神都的星官来此,有些惊讶。”
李湘君也由衷觉得幸运。
而就在季平安琢磨,要如何提起话头,能与裴巍见一面的时候,突然间,厅堂外传来喧哗声,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与争吵。
堂内三人同时抬头看去,裴秋苇蹙眉,正要命下人去问,就看到院子里已经闯入乌央一群人。
都是锦衣华服的男人,有老有少,周围还有一圈裴氏的下人尝试阻拦,却不敢真的冲撞对方。
季平安扬起眉毛,注意到裴氏母女的脸色有了明显的变化。
“二叔,三叔……你们过来怎么没提前说?”
李湘君长身而起,这一刻,这名前一秒还在哀伤忧郁的美妇人,重新恢复了端庄从容的姿态。
这里的叔,并非辈分,而是指的是家主裴巍的兄弟。
类似于潘金莲称呼武松,叫的也是“二叔”。
所以,这波人是裴氏的“二房”、“三房”等其余分支……啧,记得上次登门时,就曾说之所以暗中押送魔师残躯,没有动用裴氏高手,为的就是提防其余几房……这是得知长房实力受损,前来试探虚实?
季平安对这种大家族的勾心斗角见怪不怪,静观其变。
“嫂嫂,都是自家人,要什么通报便生分了。”
人群为首的一个,身材孔武,与裴巍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笑了笑,目光狐疑地扫了眼季平安,说道:
“哦,原来是在接待客人,怎么称呼?”
李湘君脸色一沉,打断他道:
“几位叔叔既知我母女在待客,还请先去偏厅等待,以免给外人瞧见,还以为我裴氏宗族不懂礼数。”
闻言,一群人神色都不好看,孔武中年人“嘿”了一声,也没再关心季平安,说道:
“嫂嫂这话我这个做叔叔的可不能当没听见,只许你们母女与男子同处一室,怎么还不许我们瞧了?”
反唇相讥!
“你!”
李湘君风韵犹存的脸庞上,涌起怒意,胸脯起伏,旁边的裴秋苇也开口道:
“诸位长辈是觉得我们母女好欺负?”
另外一人淡淡道:“这里有你个小辈说话的资格吗?”
裴秋苇语塞,俏脸含怒。
可从小学礼数的裴才女的确做不出无礼的举动,空有一肚子才学,却无法开口反击。
李湘君深吸口气,神色也冷淡下来:
“既然如此,有话便直说吧,你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若是吊唁,可前往灵堂。”
孔武中年人神色倨傲:
“大侄子身死,我等当然会去探望,不过相比之下,确定大哥伤势于家族而言,更重要。嫂嫂,你也莫要觉得我等无礼,按理说……大哥和侄子出了事,就该与我们相商,起码也要派人通知吧。
结果却一直压着消息,等人死了盖不住了才发丧。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裴氏四百年基业,岂能如此儿戏……我们今日来,便是要见见大哥。”
李湘君平静道:
“夫君受了些伤,加上丧子之痛,如今在府上闭关不见人。等其出关再与诸位见面。”
孔武中年人道:“如此这般,才更要见。”
李湘君一步不退:
“武夫闭关,何等重要之事,外人闯入若有了差池该如何?”
“若有差池,那老夫来承担,如何?”忽然,人群后头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众人让开,一名白发佝偻,拄着拐杖的耄耋老者颤巍巍,给小辈搀扶着走来。
李湘君神色微变:“四叔公……”
四叔公走到人前,双手拄着拐棍,冷眼看她,怒道:
“裴巍既为家主,也是兄长,如今突逢大难,各兄弟来探望乃是人之常情,你一妇人横加阻拦,究竟意欲何为?”
李湘君嗫嚅:“叔公……我……”
“哚!”老者拐棍一砸地面,打断道:
“你一妇人,带着一个女娃子,何时能替长房做主?要驳斥老夫,也该让裴钱滚过来说!”
不是……当着我的面重男轻女可还行……季平安不高兴了。
不过他也已经看明白了:
这个裴氏老一辈,除了裴武举外硕果仅存的“四叔公”,应该是被其余几房抬出来撑场面的。
目的就是,强行试探裴巍的伤势究竟如何。
以此来判断,接下来对长房的攻击力度……高门大户的权力斗争,永远是这样朴实无华。
李湘君身为主母,能勉强抗住其余几个“叔叔”,但面对四叔公,便是晚辈,任何反驳都会被解释为不敬老……很无赖,但却有用的计策。
至于裴钱……一个未成年的公子哥,就算拉过来也是送菜。
这波啊,是蓄谋已久。
季平安略有些犹豫,是否要出手干预,可这毕竟是裴氏内部的家事,他就算是看在“裴三娘”昔年的情份上,也不好偏帮一方。
而李湘君这般推脱,看来裴巍的情况的确不好……
“是谁,又在这里吵吵嚷嚷?!”
就在气氛僵住的这时候,突然,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从远处生生凿进了众人耳廓!
那声音分明也不大,却如擂鼓,令人心脏随之震动。
众人扭头看去,继而表情变得无比精彩。
只见庭院另外一侧的小径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来。
为首者,赫然是一名身武夫短袍,乱如野草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脸孔坚毅,虎目如电的老人。
裴武举!
而在其身后,则是跟屁虫般,脸蛋略圆的三少爷,裴钱。
“三……三哥!你不是已经癫了?怎么……”拄着拐杖的四叔公如遭雷击,望着龙行虎步而来的老人,吓得近乎跌倒。
其余几房的子嗣,也都大惊失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些年,外人或许忘记了裴武举,但裴氏几房的掌舵人,岂会忽视这位中兴的家主?
不过,他们很确定,老家主这两年疯癫的愈发严重,虽偶有清醒,但完全不足以处理家族事务,更不可能走出那座别苑。
可眼前之人,哪里有半点疯癫?
“家主……”孔武中年人等一众耀武扬威,气势汹汹的族人瞬间矮了半截,如同面见雄狮的狗。
裴武举冷眼扫过众人,冷哼一声:
“昔年老夫学成归来,也是目睹家族内讧,不想过了这许多年,你等没有半点长进。”
众人脸色发白,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裴武举又看向耄耋老者,睥睨般道:
“老四,你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好好颐养天年不好?偏要来掺和小辈的争斗?还是说……你已经忘了昔年的承诺?若是忘了,我便提醒你一次,你四房能活下来,这些年还活得很好,乃是你与你父亲当年赌咒发誓,不参与权力争斗,才避免了族内清洗……你如今,是要违约了么?”
“扑通!”
话落,四叔公竟是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仿佛想到了年轻时的记忆,脸色惨白地摇头:
“没……没有,这是个误会,我只是来看看……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在一群小辈的注视下,近乎屁滚尿流地离开。
鸦雀无声。
一些并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小辈,比如裴秋苇和裴钱姐弟这种,目光崇拜,只觉祖父身形如此高大,伟岸如神。
裴武举又看向其余人:
“你们呢?还不滚?或者要等老夫出手?”
孔武中年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哪里敢与一名坐井巅峰,只差一步入观天的老疯子动手?
当即一阵道歉,扭头就跑,生怕老家主疯癫病发作,将他们悉数碾死。
眨眼功夫,原本堵在厅堂前的一场闹剧,就这般消弭了,李湘君松了口气,先是挥手摒除下人,这才好奇道:“父亲,您怎么……”
裴钱抢着开口:“娘,是我听到他们闯进来,想着肯定要有麻烦,就去找的祖父。”
母女二人既欣慰又头疼,欣慰于裴钱成长了不少。
头疼于,将老家主恢复清醒的事暴露了出来,违背了老人的叮嘱。
裴武举看出她们所想,摇头说道:
“无妨。在他们看来,老夫只是暂时压制了疯病罢了,离死不远。不过,起码能保你们一段时间清静。”
母女二人神色黯然,没有接话。
而这时候,裴武举也注意到在厅内端坐,喝茶看戏季平安,当即脸色一肃,恭敬拱手:
“先生莅临府上,武举有失远迎。”
哗——看到这一幕,母子三人愣在当场,裴钱还好,只是单纯清澈的懵逼。
李湘君与裴秋苇对视,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惊愕与震惊的情绪。
虽说,她们早知道季平安与老家主间,可能有一些秘密,但也仅此而已了。
毕竟她们未能知晓真相,所看到的,只是季平安进入了别院,出来后老家主叮嘱要保密,且不得调查此人。
最大胆的想法,也只是:父亲感激其医治手段,欣赏此人而已。
可如今看来,何止如此?
尤其三人方才亲眼目睹裴武举大发神威,只露了个面,就吓得裴氏族人屁滚尿流。
也就是这样强大的老家主,却对这个年轻人这般毕恭毕敬?
甚至,自称“武举”……这般低姿态,如何能不令人震惊?
他们哪里知道,裴武举还指望着眼前之人,能指点他突破关卡,踏入观天境界。
季平安轻轻颔首,微笑道:“老家主客气了。”
裴武举认真道:“先生来府上,不知所为何事?”
季平安笑道:“原本是给府上邀请过来,算作答谢,不过我倒是对裴家主与大公子这起事情,颇为好奇。”
裴武举秒懂,对李湘君道:“带先生去见巍儿吧,告诉他,先生询问,莫要隐瞒。”
啊这……母子三人有些愣神,看向季平安的目光愈发好奇,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起来。
裴秋苇深吸口气,露出笑容:“请随我来吧。”
……
……
当季平安看到裴巍时,后者正躺在卧房内,原本魁梧的汉子,身躯瘦了一大圈,嘴唇苍白,气息虚弱,好似生了一场大病。
好在,“咒杀散人”的仪式未能完全成功,所以裴巍只是重伤,且气海受到重创,没有死。
不过看样子,想要完全恢复,就算在当今这个灵素复苏的时期,也要很久。
无怪乎,李湘君死活拦着不让见人。
“李先生是吧,你为我父亲治疗的事我也听说,有什么想问的,裴某知无不言。”裴巍靠坐在床榻上,听完了裴秋苇的转述,平静说道。
不愧是家主,虽不知具体,但对裴武举的安排没有半点迟疑。
季平安问道:“说下为何沦落到这个境地吧。”
裴巍苦笑一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接着,他将过去一个月的经历大概说了下,与季平安猜想的大体吻合,但更详细了许多。
起因与他还有点关系……季平安当初在神都,杀了聚贤庄主,并暗中推波助澜,使得聚贤庄被通缉,一群江湖亡命徒四散作乱。
大公子离开余杭,也是为了这件事。
结果虽得胜而归,擒下不少聚贤庄的武人,但却也不慎受伤,中下奇毒,一命呜呼,恰好给咒杀散人占据躯壳。
醒来后,咒杀散人的异常很快被发现,他便用秘法,强行将那帮聚贤庄的武夫聚拢在手下,离开庄子。
并得知,底下人已经提早通知了余杭裴氏……
咒杀散人干脆将计就计,半路假意与父亲相逢,本想混入裴氏,结果被裴巍察觉出端倪,而咒杀散人则趁着裴巍疑心不重的时候,也下了毒,并趁机偷袭……
毫无防备的裴巍饮恨被囚,一路被带去了半月山庄,关在了地牢里。
而在于咒杀散人的对话中,他也逐渐得知事件真相,并意识到,有人“夺舍”了长子的躯壳。
“我直到现在,还难以置信,世间竟真有这般完美的夺舍之法。”裴巍心有余悸:
“若非他想留我的命,用阵法抽取裴某修为,恐早已横死在外。”
九州的修行体系里,的确有关于“夺舍”的术法,但限制极大,条件苛刻,远没有民间传说中那般离谱。
超出认知,加上被亲近人缺乏提防……季平安对裴巍的遭遇表示同情:
“那关于魔师残躯被劫一事,你是否了解?或者,对方言谈中是否曾提及,其与四圣教有联系?亦或关于夺舍的消息?”
裴巍摇头,说道:
“我被锁死在地牢中,与外界隔绝,他在身份暴露后,虽不再隐藏,但透露的情报极少,我只知道,他可能是几百年前的修士,这是从言谈中推测出的。而且,我怀疑他这样的夺舍之人不止一个。”
季平安好奇:“哦?为什么这样说?”
裴巍沉声道:“因为他曾说过,他必须尽快地变强,要比别人更快,可不想当别人的附庸……这是他口误时说的。”
比别人更快,否则就要当附庸?……季平安心中一沉,将这条信息默默记下。
但不确定,这是每个重生者都知道的,还是有人告诉他的。
说起来,朱寻这个重生者,不就是成为了“四圣教主”的附庸?但以为是老部下,所以心甘情愿么。
这帮人到底怎么联络起来的……季平安解开了一桩疑惑,却新添加了更多的疑惑。
他突然有些烦躁,迫切地想弄清楚,重生者们到底掌握着哪些信息。
“可先是朱寻,再是咒杀,我虽然找到了他们,但都没能审问出情报……”
“这固然有失手击杀的缘故,但反过来想,就算我这次成功抓住了咒杀,他会老老实实配合吗?不可能,就算他说了,我敢信吗?”
季平安活了一千年,对于这帮“老朋友”的性格再了解不过,没有一个蠢货,都奸诈的要死。
偏偏,占星术对“重生者”不起效果,这意味着,他也缺乏有效的手段“测谎”。
“也许,我的思路根本就错了,我一直在从城中的案子入手,想找到重生者获取信息。可会在城里作案,用滥杀无辜的魔道手段变强的,几乎都是我的敌人……抓再多,也得不到我需要的情报。”
“或许,正确的做法是寻找我的朋友们,或者起码是正道之人,如此才能问出答案。不过这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倘若我不暴露身份,这些正道中人也不会说的……而贸然暴露身份,又不妥……”
“要么,我询问后将其杀了,要么,就是寻找那些我足够信任,我确信对方会替我保守秘密,不会出卖我的真正的朋友。”
季平安思忖着。
前者直接否决,无论是离阳、国师,还是季平安,他除了感情外,都没有辜负过任何人,做出有违本心的事。
骗取信任再杀这种事,与魔道何异?他不屑为之。
那就只剩下后头的选项了。
“值得我信任的人么……”这一刻,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张张脸孔,比如神皇、比如张僧瑶……可是,去哪里找他们?
等等。
忽然,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名字,一个他足够相信,同时肯定就在余杭城内的名字。
“李先生?”
这时,躺在床上的裴巍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走神。
季平安收回思绪,歉意道:
“在思考一些事。好了,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裴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显得颇为疲惫,点了点头:
“若有想问的,还可以再来。”
季平安起身告辞,转身朝门外走去。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随着裴氏这件事的爆发,关于“重生者”的情报,也终于不只局限于五大宗派与朝廷,而是开始被更低的势力所知悉。
若说以往,各方势力寻找“重生者”的行为还刻意隐蔽,努力避免被人注意。
可随着消息扩散开,接下来的寻觅与争夺,或许会逐渐从“地面”转入“地上”,不再做掩饰。
……
……
走出房门,等在门外的裴秋苇眼睛一亮,抿了抿嘴唇,欠身道:
“先生出来了。敢问还有何吩咐?”
不自觉的,她对待季平安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季平安笑了笑:“不必这样拘谨,我还是喜欢你初次与我见面那天的模样。”
裴秋苇也笑了,轻轻吐了口气,浑身松缓了许多,她也更喜欢平等的相处模式。
季平安想了想,忽然说道:“不过,我的确有一件小事想请裴氏帮忙。”
裴秋苇露出好奇的神色:“什么事?”
季平安假意伸手入怀,摸索了下,扯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将其展开:
“我想请裴氏帮忙查一查,这只灯上画作的来历。”
这赫然,是他从河灯上扯下来的,绘制着“哆啦A梦”的那张灯笼纸。
想要寻找许苑云,又无法占星,季平安能想到的最好方式,就是发动裴氏这等大族。
当然,这个行为同样存在弊端,比如可能会将自己与许苑云暴露出来。
但一来,他还有“钦天监司辰”这个官面身份在,不怕暴露。
就算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大不了将马甲一撕,表明身份,钦天监调查城中异常事件,这个理由足够强大。
私人调查,会有嫌疑。
但若是官员调查,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牵扯出许苑云,无论他用哪种方法,找谁调查,其实都会或多或少引起注意,事急从权。
而且……只是查一个灯笼,大不了再编一套说辞,外人不可能明白这幅画的含义,当然也不会将其与重生者联系起来。
“画?”
裴秋苇愣了下,打量着纸上那副极为古怪,由线条组成的奇怪玩意,心说:
这也算画吗?
不过有教养的大小姐不会当面吐槽,当即说道:
“没问题。”
说完,她招手叫来自己的贴身丫鬟荷儿,准备叮嘱她拿画像去查,结果荷儿刚走过来就轻咦了一声:
“这不是莫愁姑娘的画吗?怎么在这?”
此话一出,裴秋苇明显愣了下:
“莫愁姑娘?”
荷儿“恩”了一声,说道:
“是啊,就是前天夜市,莫姑娘不是去秦淮河玩了么,就画了个这,在河灯上,回来后是她的丫鬟闲聊的时候说的,还给我们画了下,说这是猫,可猫哪里是这个怪样子嘛……”
荷儿吐着槽,突然注意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扭头就看到季平安死死盯着自己。
“莫姑娘,在哪?!”
……
万字,补昨天的短小无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