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太子妃朱涟裹着厚厚的大氅,站在抄手回廊下凝望着赵桓的寝殿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
天色依旧阴郁,细密的雨丝时有时无,星月匿迹已经数日了。
朱涟幽幽一叹。
对于朱涟来说,这些日子犹如天降横祸,她仿佛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赵桓了。
其实就近在迟尺,奈何赵桓总是以诸多借口回避她,这让她心中阴霾更甚。
朱涟怎么也接受不了,一向恩爱有加的夫妻俩会有如今貌合神离的一天,一向温文尔雅心怀雄主之志的太子爷,竟然会干出那种大逆不道、违背人伦的事来。
与父皇嫔妃私通……而且还是与自己往来密切的闺蜜曹柔!
想起这个,朱涟心都觉得要碎了。
也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哀伤和愤怒。
开始她是不信的。
认定有人背后捣鬼,瞄准的是东宫太子之位。
而此人是谁,她想都不用想就判断是最近越来越嚣张的恽王,妹妹朱凤英的新婚丈夫赵楷!
然而赵桓却一直回避不见,这让她渐渐醒悟过来。
曹柔的事,也成是真的?
其实都让官家给当面抓了,还能假么?
赵桓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朱涟眼见赵桓亲自将张叔夜、李纲和吴敏送出殿来,后者三人匆匆施礼趁着夜色离去,赵桓却站在殿口朝朱涟这边望来。
两人目光交汇,朱涟泪如雨下,而赵桓面色冷漠。
朱涟一颗心渐渐沉到了山谷。
原来她还是站在半山腰的。
赵桓突然大踏步向她走来。
然后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一路将她拽回了她的别苑,她三岁的儿子赵谌已经被女史宋淑媛哄睡着,见到赵桓突然驾临,宋淑媛默默跪拜在地:“臣拜见殿下!”
赵桓径自走去深深望着躺在那张小榻上睡熟的赵谌的那张精致小脸蛋,眸中掠过一丝柔情。
这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赵桓挥挥手:“带谌儿下去另睡,本宫有话与太子妃说。”
宋淑媛不敢怠慢,赶紧带着两个宫女小心翼翼抱走了赵谌。
宫室中只剩下赵桓和朱涟两人,朱涟低头暗然沉默,赵桓良久才叹息道:“你可知,从曹柔频繁进出东宫、与你交好时,你我夫妻就落入了人家的谋算构陷之中,而不自觉……”
“这是让我感觉最可怕的地方,他算计我多年,而我竟不自知!”
“而他屡屡总以受害者和弱势者自居,外界都说是我咄咄逼人,他才是逼不得已而反抗……简直是可笑得紧!”
“而他娶你妹妹朱凤英,居然也是为了谋算本宫……”
朱涟勐然抬头望着赵桓,眸中震撼:竟如此?
“他向世人作出了善意的姿态,而本宫依旧在张牙舞爪,他面对朝臣展露出的是一幅谦谦君子形象,而我呢?大逆不道,私通宫人,违背人伦!”
赵桓面目狰狞起来:“我这两日才醒悟过来,我已经落入他的圈套多年了,他要的不光是东宫之位,还要夺我的性命!此刻,我只有坚决反戈一击,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有一线生机!”
“我知道你关心什么,但那都不重要了。朱涟,记住我的话,此战,我若胜了一切好说……可我若万一事败,我已经做好完全之安排,你带赵谌直接出城直奔青州,请王霖护住你们母子安全。”
赵桓说完,转身就走。
朱涟面色惊愕,涨红,哀伤……慢慢瘫倒在红色的地毯上。
如此种种,复杂和凶险程度超乎了她的想象。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又将要发生什么?以至于自己一个太子妃,要逃出东京投奔青州王霖么?
……
延福宫。
王霖悄无声息推门进了往常需要太监通传、层层唱名的御书房,官家理政的中枢要地。
方才赵桓与赵佶的一番对话,验证了他内心的诸多猜测。
也从一个侧面反衬出,这个恽王赵楷,远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至少在目前,赵桓也好,赵佶也罢,他们的节奏都被赵楷死死控制,只要赵桓一步走错,他必将万劫不复。
赵楷唯一失算的地方,也就是王霖了。
赵佶的心如堕冰窖,尽管这御书房中温暖如春。
他万没想到,自己作为大宋官家如今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宫外长袖善舞,一个直接闯进宫来挥起了屠刀。
要砍他的脑袋。
貌似是二王夺嫡,实际最倒霉的是他。
眼前突然出现了王霖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孔。
赵佶先是愕然,后是狂喜,再往后就忍不住坐在龙椅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此刻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遇上了可以保护他的父母长辈。
又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
“卿,朕该如何?”
赵佶死死抓住王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既讲了他对赵楷的怀疑,又倾诉了他对赵桓恨铁不成钢的怨气,甚至连赵桓与曹柔私通的丑事都半点毫无隐瞒,最后才哆哆嗦嗦说了上面那句话。
他知道明晚,已经控制了整个宫城的赵桓,就会弑君篡位,而他不想死。
虽然他已经失去了人生最大的乐趣,可他还是不想死。
王霖的脸色渐渐变得非常凝重起来。
局势比他预测的更加紧急,危在旦夕。
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庞大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谋划了多年的阴谋,就如一列钢铁列车,正在高速朝着最终的目标风驰电掣,任何试图阻挡的人或事,都将化为齑粉!
无论是赵佶,还是赵桓,亦或者是张叔夜、李纲和吴敏,甚至包括投向赵楷的吕颐浩这些人,都是赵楷操弄的棋子。
王霖脑海中浮现出前世今生关于恽王赵楷的各种信息。
此人,竟如此城府深沉、算无遗策、心智狠绝、将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史书半点没有相关记载,难道是因为自己穿越而至,历史的轨迹有了一定变化?
所谓时势造英雄,赵楷的横空出世亦是如此?
可能赵佶很难想象,此刻王霖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若赵楷是这样的赵楷,让他上台掌控大宋,会不会对未来大宋抗金更有裨益?
可王霖旋即彻底磨灭了自己的这个近乎荒诞的念头。
他不认为赵楷能力挽狂澜。
最多就是另外一个加强版的赵构罢了。
更关键的是,若让赵楷逆风翻盘,可能很多人会倒霉,但最倒霉的一定是他王霖!
尤其王霖刚杀了裘人杰!
大宋不能乱!至少目前还不能!
维持现状,以待将来,这无论对于王霖,还是对于大宋,都是最稳妥的。
王霖对赵楷瞬时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杀机。
“卿啊,朕该如何!?”
赵佶又急切道。
王霖深吸口气,朝赵佶躬身道:“官家,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佶苦笑,连连点头。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说什么客套话?
“臣当日听闻官家命皇九子广平郡王殿下为迎金使,便隐觉不妥,思虑再三,考虑到沿路盗匪横行,担心九殿下的安全,就率五千军赶往河北大名府迎接九殿下,然而不料却撞破了一件大事。”
王霖必须要给自己突然出现在京师,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然日后难免皇帝不会秋后算账。
赵佶目光凝重:“何事?”
“大名府知府裘人杰,到任不足一年,便对大名府商贾士绅横征暴敛……府衙下私库中,发现财货近千万钱!”
赵佶面色震惊,两只手哆嗦起来。
他这个皇帝的内孥也就是几百万而已,区区一个知府居然能敛财上千万?
“臣在裘人杰的私库中发现了他谋反的确凿证据,以及他串通边军诸将财货往来的账目明细……”
王霖将相关账册递给赵佶。
即便是面临死地,赵佶作为皇帝的本能还是让他咆孝起来:“该死的逆贼,竟串通边军!当诛九族!”
却听王霖话音一转道:“官家可曾想过,裘人杰文科进士出身,在京任闲散小官,出京不到一载,他如何能与边军诸将关系往来密切?”
赵佶浓眉一颤:“是恽王?”
赵佶愤怒摔碎了一个珍贵的笔洗:“也是一个图谋不轨的逆子!朕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两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待赵佶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会,王霖又道:“因此,臣觉得此事大不妥。而就在这个时候,臣与九殿下碰面,九殿下转交了太子给臣的一封信。”
王霖又把赵桓的信交给赵佶看。
他要破局,要砥柱中流,必须要有赵佶毫无保留的支持,所以此刻两人坦诚相对是必须的。
果然,赵佶随意一看,当看到最末赵桓近乎托孤般的暗示时,也忍不住再次暴怒起来:“看看,卿可知,这个逆子要弑君篡位?他连番逼迫朕禅位,朕不从,便要杀了朕啊!
王霖沉默。
皇家无情。
皇权至高无上,为了这顶华冠,纵然将这万千宫阙杀个血流成河,也定在所不惜。
王霖毫不怀疑赵桓此刻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