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两千宫禁宿卫已经悉数被禁军龙骧军撤换。
整个宫城被一万龙骧军护卫得密不透风,没有赵桓的手令,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今日本是大朝会,但满朝文武却进不了宫,随后虽然传来太子和官家称病不朝的消息,但这群人照旧拥堵在明德门外,不肯离去,嚷嚷着要见官家或太子。
赵楷身形清朗凝立在远处。
而他身边正是吕颐浩。
白时忠匆匆行来,躬身道:“殿下,事态明显,官家显然已经被东宫软禁在宫里,他假以官家名义,封闭宫城,定然在暗中行那逼迫官家禅位的谋逆之事,殿下万不可大意啊。”
吕颐浩也劝道:“殿下,臣也以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赵楷轻笑道:“那又能如何?京营禁军都为东宫所制,我们被堵在宫外,难道还能派兵攻城不成?”
白时忠眸光一闪:“殿下,皇城司三千人马还在我等手上,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强行攻破宫门,救出官家来!”
赵楷摇头:“不妥。太子大逆不道,本宫却不能目无君上。先不着急,先让大臣们在宫外闹腾一段,看看太子能不能撑得住。”
此时,却见太子赵桓带人走上城门楼,而他身后,则是张叔夜、李纲、吴敏诸人。
赵楷向吕颐浩使了一个眼色。
吕颐浩立即上前大叫道:“太子殿下,吾等臣工已经数日不曾见到官家,还请殿下放开宫禁,容臣等进宫面见圣驾!”
赵桓澹然一笑,却一言不发。
李纲须发皆张怒形于色道:“吕相,如今官家龙体有恙,正在宫中静养,你为朝廷宰辅,文臣之首,不思忠君体国,却聚集重臣冲击宫禁,惊扰圣驾,意欲何为?!”
白时忠也走上前来,大声道:“李相!
既然官家龙体有恙,那就更不该封锁宫禁,阻挡我等探视圣驾!况且,张太尉擅自调禁军入宫,撤换宫禁宿卫,这本就是违制之举!”
张邦昌带着几个科道言官也附和起来:“太子殿下,封锁宫禁阻挡朝臣拜见圣驾,乃违制之举,还请殿下悬崖勒马、放开宫禁,否则,为大宋江山计,我辈言官当以死谏之!”
那群言官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嚷个不停。
有几个甚至开始摩拳擦掌,准备上演一场清流名臣撞死宫门的闹剧,不过撞肯定是撞不死的,毕竟力道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但总是要见点血的。
张叔夜在城门楼上眺望眼前闹腾起来的群臣,虽然还有很多人沉默躲在远处,但近前这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至少也占了满朝文武中的三成多了。
张叔夜眉头紧锁。
他心里很清楚,实际今日只是恽王赵楷的一次试探,他并没有真正发动总攻。
否则今日这群言官口中指摘的就不是“违制”而是大逆不道和违背人伦了!
赵桓沉默良久,突然冷笑起来,大喝道:“尔等听着,父皇因病不朝,在延福宫静养,本宫奉皇命监国,尔等速速退去,若再敢啸聚宫禁,抗命不从,那说不得本宫就只能使用雷霆手段了!”
杀气腾腾的禁军立时弓箭对外。
箭雨飞扬落在人群外围,张邦昌这些人吓得毛骨悚然,立时纷纷逃去远处。
赵桓本来就做好了你死我活的思想准备,真要把他逼急了眼,他没准真会下令把宫外这群所谓的大宋重臣,统统都给屠戮干净。
当然,他要真下这种暴虐命令,张叔夜会不会坚决执行就不好说了。
赵桓左右四顾,目光落在自己身后一个半垂首的小黄门身上。
他面色一抽,立时转身走下城门楼。
赵桓屏退左右,苦笑道:“卿何时扮成黄门,混在本宫身边?”
王霖笑而不语,却低道:“殿下,我要见那曹柔一面,请太子助我一臂之力!”
赵桓呆了呆,良久才面色难堪道:“卿何必再在这事上浪费时间和精力,本宫……本宫承认,确实一时不察,不慎铸下大错……”
王霖断然打断了他的话:“不,殿下,此事绝不可自承,否则殿下这辈子都洗脱不去这等污名!”
“可是……”
“没有可是!从即刻起,殿下要对此事坚决失口否认……至于其他,一切交给臣来做!”
王霖匆去。
赵桓望着王霖隐入高深宫墙的阴影中消失不见,眸光闪烁起来。
他其实何尝想承认这茬,奈何当时他与曹柔确实成其好事,而且被赵佶带人当场撞破,人证物证俱在,他想要赖账都不成。
除非,把作为人证的曹柔及一群太监宫女都给杀了灭口。
那也不成,此事在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他要真这么做了,无疑又会成为最新的罪证之一,成为赵楷构陷他的把柄。
问题曹柔还是户部侍郎曹锟的女儿。
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
在这种情况下,赵桓若杀曹柔灭口,必定会激起文臣的沸反盈天。
玲珑宫。
此处原是曹柔的寝宫,那日事发后她就被震怒的赵佶封锁在宫内,驱逐所有执事太监和宫女。
守宫的禁军见太子妃朱涟在一个小黄门搀扶下走来宫门,又持有太子手令,便也不敢阻拦,就放两人进去。
进了幽静无声的玲珑宫,朱涟面色一红,望向身侧的小黄门,低声道:“王少师,此处无人,你可以放手了。你自去问话,本宫就不进去了。”
朱涟其实不知王霖突然要见曹柔意欲为何,又为何非要让她陪着来。
在她看来根本就没有再见的必要了,因为板上钉钉的事,震动宫闱的丑事,就算是把曹柔灭口,也阻挡不住丑事的传播和扩散。
而王霖一路搀她前来,貌似礼不可废,可朱涟却能察觉到他隐藏极好的某种杀机和不信任,心底不禁泛起浓烈的悲哀。
因为赵楷新纳的正妃是朱凤英,她的妹妹,所以现在太子对她和朱家都生出了不小的猜疑。
而不光是太子,就连眼前这王霖,似乎都不信任她。
朱涟眼中滚动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儿,泫然欲泣。
她想解释又无从开口。
王霖轻笑:“太子妃还是随我一起去吧,也好帮我做个见证。”
……
曹柔的寝殿大门洞开,一个年约二十三四、长发披散的女子默默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仰望着刚刚放晴的天际。
她一袭白衣,星眸闪烁,带着几分清冷,浑身透着一股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缓缓起身,望着面色涨红、连嘴角都在颤抖的朱涟,却是无比平静。
朱涟本为“受害者”,如今两人相见,自己却露了怯,反倒是那“第三者”更镇静自若、有恃无恐呢。
王霖心中暗笑,静静站在一旁。
他阅人无数,眼前这曹柔分明就是个性格清冷、心智坚定的女子,像这般人在宫里遭遇冷落,心里固有怨气和寂寞,但要说她情欲放纵,因耐不住寂寞主动勾搭赵桓,实际王霖是不信的。
这事从一开始,就始于阴谋,止于阳谋。
朱涟想起这二年间曹柔与她交好,两人常来常往,亲密无间。
本以为在宫里寻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姐妹,结果却是引狼入室,招来了一头本就居心叵测的狐狸精。
她害了太子,也害了自己,把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全部打乱。
朱涟情绪激动道:“曹柔,你为何要这么做?”
曹柔默然:“你应该去问太子。”
朱涟气得娇躯颤抖:“若非你有心算计、连番勾引,太子焉能落入你们的圈套?”
“纵然算计,那也得太子心甘情愿才成。”曹柔的声音异样清冷。
“你……好生无耻!”朱涟娇弱的身形一阵哆嗦,面色变得煞白,摇摇欲坠。
曹柔澹笑一声,转过身去。
王霖上前扶住朱涟。
……
“谋划二年,就为了最终引太子入彀,你们真是好算计。”王霖澹澹道。
曹柔望着眼前这个气质陡然变得利剑出鞘般的小黄门,神色微变:“你是何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王霖轻笑:“你们这般算计,看似天衣无缝,其实有一个致命漏洞!”
曹柔目光清冷:“是么?你所言漏洞无非在我,可我自打进宫的那一日起,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活着就是铁证,而若太子杀我灭口,其罪便更可昭彰。”
“不,漏洞不在你,而在官家。”
曹柔古井不波的面色终有一丝变化:“官家亲眼所见,众目睽睽之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难道如此太子还能自证清白不成?”
“耳听未必为虚,眼见未必为实,官家与太子父子情深,岂能为一些表象和流言蜚语所惑?”
曹柔目光中露出一丝讥诮:“官家为人,我甚知。他若是能咽下这口恶气,那他就不是官家了。实际但凡世间男子,都受不得此处不是么?”
“你说得没错,但凡世间男子,必会视妻室出轨为奇耻大辱。可问题是,你与官家之间本就毫无瓜葛,无非顶着一个顺议的头衔,其实与普通宫女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这宫里宫女三千,太子相中一两个、三五个纳了,纵然于礼不合,但也不至于导致与官家父子反目成仇。”
曹柔目光一凝:“胡扯!我进宫数年,早被官家宠幸!”
王霖大笑:“你进宫年岁虽久,却一直为最低等的贵人,没有得到宠幸,这些宫中记录均有,也不难查清。只是去载秋末,考虑到你们曹家的颜面,官家才给了你一个二等顺议的封号。而彼时……”
王霖嘴角噙起一丝澹笑,他心道:彼时赵佶已经有心无力了!
“当然,我也不想与你扯这些有的没的,毕竟你有没有被官家宠幸,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官家未必如你们想象的那般雷霆震怒,他没有废黜太子,不是忌惮太子掌控兵权,而是在他心里,你实在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他固然生气毕竟皇帝的面子搁不住,可为了你……与太子骨肉相残,那是远远不会的。”
曹柔面色大变:“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人?在此胡言乱语!”
王霖耸耸肩,亮出了龙章凤纹的天子剑。
曹柔面色苍白,瘫坐在地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男人应该是赵楷吧。为了你的男人能登临大位,你也算是不惜牺牲了。”
“或者,为了你们曹家。我不知道赵楷到底承诺了你们曹家什么荣华富贵,但我知道,这宫里的风向只要一转,赵楷会在第一时间灭了你们曹家。”
“不可能!
他不会这么做的……他不会!永远不会!”
曹柔的心绪已经被王霖的话彻底打乱,她歇斯底里哭喊道,早就失去了一开始的清冷理智。
“他所倚仗和谋算的,无非是官家废黜太子,或太子铤而走险,酿成宫变!但若宫变不会发生,他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斩断与你们曹家的联系……你好好想想后果!”
“你到底是谁?”
“青州王霖。”
“你好好想想,你死不足惜,似乎你也不怕死……但若是你们曹家满门的数百口性命,你也不在乎么?”
……
“王少师,你为何要让我来见她?”朱涟颤道。
王霖沉默一会,才道:“太子妃刚才也听到了,太子其实无辜。”
“真的么?”朱涟突然冷笑起来。
她这几日想起了很多事。曹柔过去常来东宫,而饮宴相会自也不避赵桓,而赵桓对她的那点热切心思现在想想也不是毫无端倪。
所以面对她的质问,曹柔澹然相对,让她去问赵桓。
谋算固然是谋算,但绝非单向的勾引。
“王霖,你们是怀疑我与曹柔串通么?”
“目前看,太子妃并非局中人。不过,朱家两个千金先后嫁与东宫和恽王,纵是官家主导,也难免会让人心生些许疑虑……臣刚才有所试探,还请太子妃不要怪罪才是。”
朱涟俏面蒙霜:“若王少师能因此破局,拯救东宫于水火,本宫纵死也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