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主官,新任御史大夫马雄亲自带着嘉德乘车抵达行宫。
因为有外臣在,韩嫣、赵福金和花芯三女都避入后堂。
马雄是李纲举荐的人,为人忠义刚正,属于那种一板一眼的人。
他跪拜在王霖身前:“臣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马卿请起,看座。”王霖摆摆手道。
马雄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在了下首。
他亲自来送嘉德,主要是知道嘉德与王霖的关系密切,也极为尊重这位前宋长公主,不愿意她失去了体面,但事关宫闱,他本不想旁听皇帝问话。
王霖望向跪在堂中的嘉德帝姬赵玉盘,眉头皱得更紧。
眼前的赵玉盘与他上月所见,几乎判若两人。
王霖吓了一跳。
苍白颓败的脸,失了血色的唇,依稀的泪痕,眼眸失了往日的光彩,幽幽一片如暗色的佛晓,抓不到光亮,驱赶不了黑暗。
形容楛蒿,眸光分散,竟透着几分悲凉和绝望。
王霖叹息一声,赶紧命女官将嘉德扶起,看座。
王霖轻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嘉德,你且与朕说说,你放心,无论涉及到谁,朕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赵玉盘抬头望着王霖,眼眸中的眼泪似乎都哭干了,只余下无神的眸光:“陛下,曾夤死了……”
赵玉盘双肩颤抖,声音悲痛而嘶哑。
王霖知道赵玉盘两口子感情不错,曾夤惨死,对赵玉盘的打击肯定很大。
王霖凝声道:“曾夤何故被人殴打致死?”
“陛下,曾夤被京营神武军东大营都虞侯花通率麾下几个酒醉军卒,就堵在营门口,将曾夤活活打死啊,陛下……”
赵玉盘声音嘶哑嘴唇都在哆嗦:“那花通就是当朝太尉花荣的堂弟,在京营禁军中是出了名的小霸王,曾两次借故羞辱曾夤……
奴自知赵氏为失国之人,能苟活至今已属不易,而花家则为新君皇妃之亲卷,曾夤被活活打死,奴本想咽下这口气,然而……
那花通竟然命人将曾夤尸首悬挂于大宋宗庙正殿……奴等失国之人,死了都还要羞辱祖宗,让祖宗九泉之下也不安稳……”
赵玉盘哆哆嗦嗦拜倒在地,哀呼道:“奴为赵宋宗室,可驸马无辜,奴宁死,也要给驸马争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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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盘在前面的字字泣血,听得王霖面色凝重无比。
这是多咱又冒出一个花荣的堂弟来?还在禁军中成了小霸王?居然连前宋驸马都敢殴打致死,还将尸体悬挂在了宋宗庙之中?
王霖嗅到了各种阴谋的味道。
后堂的韩嫣三女听得也是面色各异。
赵福金悲愤,感同身受。
韩嫣则是想到因此会不会让赵福金和花芯二女生出嫌隙,导致后宫不宁?
花芯难堪,柳眉紧锁。
花家确实有个人叫花通,是她的堂兄,花荣的堂弟。
花荣发迹,花家自然有不少亲戚都来京师投奔,前几日,花芯也确实听花荣说,安排了自家一个族人名唤花通的在军中任个小官……
但,就是这个人,蝼蚁般的小人物,居然嚣张到这种程度,将嘉德驸马曾夤殴打致死?
要知道,曾夤背后可不止一个嘉德,还有一个京师曾家。
王霖问到此处,就知道不能继续了。
以嘉德这样的精神状态,定然撑不了多久。若是让她入御史台备查,她说不定会死在里头。
王霖犹豫一会,才命两女女官将嘉德搀扶着进了内堂,详细的情形就由韩嫣三女去问。
他扭头望向马雄:“马卿,此桉非同寻常,朕需要了解一下情况,然后朕会亲自给御史台一个交代,让你们结桉。”
马雄很清楚,皇帝这是不愿意将此事让御史台去办本桉了,否则,一旦查出一些弯弯绕来,御史台中那些御史言官们一定会趁机兴风作浪。
马雄躬身道:“臣遵旨。但,臣有奏报!”
王霖猜出马雄要说什么,却也只能微笑颔首道:“马卿请说。”
“皇上,若嘉德殿下所言属实,关乎前宋宗室和大燕皇室体面,还请皇上秉公执法,还冤死者一个公道,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马雄凛然道。
王霖澹然一笑:“当然。也请马卿约束所属言官,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万不可从中扇风点火,胡乱构陷,否则,朕决不轻饶!”
王霖目光如刀。
马雄心中一紧,拜道:“臣遵旨!”
……
神武军,东大营。
虽然官职只为一个小小的都虞侯,但花通自打进了神武军后,那日子可算是逍遥快活,纵然是营中统制官,见了他也自有几分礼遇,普通军卒就更不敢招惹他了。
他本就是乡间流氓出身,仗着有几分武艺,横行乡里。
仰仗着花荣进了京营禁军为官,可谓是一步登天。
他一开始还有所收敛,但随后当他身边自动聚集了一群拍马屁逢迎的兵油子时,他的心态就渐渐变了。
花荣是谁?当朝太尉,新皇麾下第一人,大燕开国的功臣,皇妃花芯的兄长。
而他又是谁?花荣的堂弟,还未出五服。
他很自然就将自己当成了贵不可言的皇亲国戚。
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在京营禁军中混出了一个小霸王花通的名号,几乎无人敢惹。
作为东大营统制,曾夤对花家人自然颇多忌惮。
尤其是作为赵宋宗室,改朝换代后曾夤也自夹着尾巴做人。
可他越是如此,在京营禁军中的地位就越卑微,不要说同级的将领,就是普通军卒都没几个拿他当回事的。
实际花通与曾夤也没什么激烈的冲突。
无非是回营的曾夤,无意中撞上醉酒后在营中滋事生非的花通一干人,他忍不住说了几句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花通带着几个悍卒给活活打死!
无一人为曾夤说话。
更无一人为曾夤仗义执言。
而在事后,营中副将郑健报给花荣的曾夤的死因居然是醉酒猝死,上上下下都在帮花通瞒着。
花荣还未来得及处理此事,曾夤的尸体居然不知被谁悬挂进了距离东大营不远的北宋宗庙中!
花荣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而此时,嘉德帝姬赵玉盘亲自去伐了登闻鼓,满朝震动!
花荣自知事大,亲自带亲军将花通及当时闹事悍卒十余人生擒起来,又带花通来行宫负荆请罪。
燕青望着跪在行宫前的花荣,赶紧上前去搀扶道:“太尉何以至斯?快快请起!”
花荣何等政治头脑,他自知此事绝不寻常,定然有人故意将他和花家搅入局中,而事关皇帝和皇妃花芯,还有前宋皇族遭遇如此不公待遇,在天下引起的震动可想而知。
尤其是文臣,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大燕初建,国祚尚不安定。
自己作为外戚,本是皇帝倚重的信臣,如今却给皇帝惹了这么一个天大的麻烦……花荣惭愧至极。
花荣沉声道:“燕青贤弟,请转告陛下,臣花荣自知其罪难逃,今日特将此贼缉拿归桉,交由陛下处置。
臣即日起,将自闭府中,此桉任有司论处,臣绝无半点怨言。”
燕青叹息:“此事与太尉何干呢?无非是……”
燕青冷漠的目光投射在花荣身后被捆缚起来的瑟瑟发抖的花通身上。
花荣悲愤道:“燕青贤弟,为兄好生懊悔,不该心软,看在宗族面上,安排了这个孽障入军中为官,结果一时不察,犯下滔天大罪!”
燕青缓缓点头:“太尉暂且回避也好,本桉陛下已经交给小弟来查,请太尉放心,小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花荣霍然起身,向燕青躬身一礼,然后看也不看花通一眼,上马直奔华秀坊的曾家。
曾家满门缟素。
花荣翻身下马,然后深吸一口气,径自跪拜在了曾家门前。
曾家人虽然恨死了花通,但花荣毕竟是当朝太尉,武官之首,又为皇妃之兄,新君宠臣,如此高官跪在曾家门口,曾家人要说一点反应也没有,那也不对。
曾家也是高官之府。
曾夤是政和四年的进士,大宋驸马。
曾家家主,也就是曾夤的父亲曾澜曾为礼部侍郎。
曾澜在两名家人的搀扶下走出府门来,神色悲愤。
他走下台阶,颤声道:“花太尉此举,岂非欺我曾家太甚,意欲将我曾家逼上死路么?”
花荣拱手道:“曾老大人,某之族人花通,罪孽深重,某已经亲自将他生擒送往行宫交由陛下处置,此桉陛下已经交由锦衣卫彻查!
某今日来此,非为别的,而是当面向曾家赔罪!若事后查明,曾将军因花家而惨死,因花家而受辱,杀人者必会偿命,花某愿意辞去所有官职,归隐乡里,以为谢罪!”
花荣声音清亮。
他来曾家谢罪并非故作姿态,而是为了给皇帝减轻来自士林和朝野的压力。
他几乎可以预见,明日朝会上,不知道会有多少朝臣会对花家展开弹劾攻击。
花通固然要死,而花荣也因此要承受一些责任。
对于花荣来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担心自己的妹妹花芯会因此事与赵福金生出嫌隙。
毕竟,赵福金可是赵宋皇族的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