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去,浊立军搜空了整座矢雨城,没有任何关于岚雪贴身侍女阿雁的消息,只能确定她已经不在这矢雨城中。她何时走的,如何走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地牢中那几名与阿雁接触过的浊立军士兵随时有重蹈覆辙的可能,为保万全,澜海将他们安排到了城外营地,严格限制他们不得接近矢雨城与其他重要城池。他们能理解,也完全服从,唯一的念头是悲痛与庆幸,悲痛战友就这么痛苦地、毫无尊严地死去,庆幸的是自己没有成为他,不只是保住了生命,更是避免背负弑杀王后的罪名。
伯曼神殿还未能开始修缮,他们还在等待圣女完成长达七日的祈祷,这已经是圣女伏芝夜莺连续祈祷的第三日了,她就这么跪在神殿中央,一日一次少量吃些神官为她递上的净食净水,困极了才会让神官替她短暂休息,几乎是折磨自己般在那神殿中央祈求着神的原谅。夜风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有空便来陪她,何况夜空也因为水灵力之事在家休养,两个妹妹都让他放心不下,只得两头跑着。
臻岚雪并未被夺走王后的称谓,葬礼被安排在云却城里匆忙举行,今日由族中勋贵从云却城启程将她的灵柩送回夕华故地安葬,算是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梓和宫上下十余人的遗骸也随着岚雪的队伍一同被送回夕华安葬。只有泉既清没能回到她的故乡,今日她将被安葬在浊立北边山上诺嘉王族陵园的忠烈陵中,这是国王诺嘉贺武为她一世忠诚所赐予的荣耀。
可就是这么重要的日子,施延却只能继续被“关押”在御卫队中,由数人将他严密看守。他在屋内虽能自由活动,心中却煎熬无比——他连送母亲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施延在屋内来回走着,看了看那被封死的窗户,又看了看门边四位精锐御卫,他清楚房子四周还有数名精锐守着,他不是打不过,只是不愿意伤害他们。这些人都是泠天与夜风的手下,他的母亲信任泠天,他自然也对泠天遵从,而他也已经得知夜风的妹妹是如何救下母亲性命的,对夜风一家心中只有满满的感激。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紧紧盯着其中一名御卫的眼睛看着,故意不眨眼与他对视。可御卫训练严格,只是不眨眼这样简单的事情,他自能轻松做到,他看着施延,劝道:“别浪费力气了,好好在这里等陛下的旨意吧。”
施延扭过头去,不耐烦地说:“都已经三天过去了,陛下估计早就忘了我了,不如你们带我去忠烈陵,要多少人跟着我都可以,我一定不会逃走。”
“陛下的旨意,将你看管在御卫队不得离开,等那边安排妥当了,自然会启程带走你。”御卫说。
“那边到底是哪边?你们倒是告诉我啊!”施延已经听了无数次这样的解释,但他到底要被送去哪里,仍然没有一个答案。
御卫没急着回答,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着早就说了数十遍的回答:“等陛下的旨意到,你就知道了。”
“你!”施延心中很是着急,只是被关押倒没什么,可母亲的遗骸就要入土为安了,如果连送一程都做不到,他实在无法接受。
再过一会儿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思考再三,狠下心决定暂且打晕这几名御卫闯出房间,虽然对不起泠天与夜风,对不起这些没什么过错的御卫,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背过身去,装作懒散的样子让他们放松戒备,准备回身同时给予四人一击倒下的进攻,可他才刚转身一点,门外的某个人已经冲到了他的身后,牢牢抓住他出了一半力的手臂。
施延惊呆了,他的武艺以速度为长,可这人却能比他快上这么多。他回头一看,见到的是毫不费力抵挡住他进攻的泠天。
“……”
“……”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几秒,施延不悦地甩开了手,别过头去,问泠天:“你来做什么?”
“你呢?”泠天背过手去,问,“你又打算做什么?”
施延自知理亏,这些人如此保护他,他竟动了伤害他们的念头,心中亏欠,虽仍皱着眉头,语气里却不再倔强,对泠天说:“我想送送母亲,这一入土,就再难见了……”
泠天走进屋内坐在了椅子上,见他身着常服,双手握着拳,眉头也紧锁着,泠天笑了笑说:“所以你打算就这么从这里逃走,只身穿过浊立城区去王陵?”
“我……”施延细细一想,的确,就算能一路打出矢雨城,到了城区一样难以前往远在浊立城北山中的王陵,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鲁莽闯祸,他看着泠天,虽不愿意,但还是硬撑着拜托他,“泠天大人你……你能不能带我去。”
见他这副别扭求人的模样,泠天知道他并不信服自己,但他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泠天一笑,他本就是受国王贺武和大将军之托前来接他前去忠烈陵的。
泠天故意不告诉他真相,只看向一旁的御卫命道:“拿一套队服来。”
施延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泠天这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欣喜之情难以抑制,明明是个三十五岁的大人,却仍是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与他道谢:“谢谢您,泠天大人!”
施延换上了队服,装成泠天下属的模样,跟着他走上了停在御卫队门外的车里。施延有些紧张,故作镇定,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直到矢雨城的守卫一道道将车子放行,开离矢雨城一段距离,他才泄了气一般放松下来。
“呼……”
听到他长松了一口气,泠天嘲笑道:“原来你还知道紧张?”
“泠天大人你!”施延想说他些什么,又回不了他的嘴,只能作罢,看向了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景。
泠天一边开着车,一边用余光看向他,说:“不需叫我大人,没有其他人在,叫我泠天就行。”
施延一愣,回过头看了看他,想到自己屡屡不尊敬他,嘴上喊着大人,心里却总不服气,这样的自己还让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王族后裔倍加关心,心里过意不去。
施延没有说话,泠天便接着说到:“你这样的人,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还差点杀了羽阳,若换做以前的我,再怎么样我也不会便宜了你。”
“所以你救我,只是在遵循陛下的命令么?”
“一半一半吧,一半是陛下的命令,另一半是我对你的谢意。”
“谢意?”施延不解,疑惑着笑了起来,问,“你谢我做什么?”
“如果没有你的存在,羽阳已经死了。”
“……”施延沉默了。
那日在大殿上,泉既清回忆起不杀羽阳的理由,施延才知道,原来他的命运与那个认真的学生早已经绑在了一起,想起那日刺穿羽阳胸口的画面,他心中的悔意漫溢——他差点就杀死了万亭未来的希望。
“母亲知道我遵循了岚雪的命令刺杀羽阳,痛心疾首,若不是羽阳度过了危险……怕是母亲也只会含恨而终……我也……造就一件不可弥补的错事了……”施延一声叹息,停顿了一会儿后,施延低声问,“你们是不是还不知道我是如何安排刺杀羽阳的?”
“知道。”
“啊?”施延吃惊极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冷笑一声,“你们知道?哼,怎么可能。”
泠天仍是稳当地开着车,细细说起他们所发现的线索:“当你收到岚雪命令之后,第一时间准备了一套羽阳常穿的瑶装,以为羽阳做衣服为理由,找来了一个体型与她相似的女孩。那日,你并非前去瑞安城,而是一直躲在制衣局附近,安排人在那日让那与羽阳体型相似的女孩在散值时间前去城门,借此引开了御卫,随后让早已经安排好的侍卫换掉了原先守在制衣局附近的侍卫。那日,你故意让人给羽阳安排繁重的工作,你知道她责任心重,一定会做完。随后,你在楼下送那侍女上楼,让她杀死羽阳以报血海深仇,见她失败,你临时决定回到楼上,刺伤了羽阳。如果我没猜错,你与那发狂的侍女早就认识了,对么?”
泠天缓缓说完,施延眉头紧锁,他没想到泠天和夜风把事情的经过都还原清楚了,自己以为的高明,其实他们全都知道。
不过施延仍不服气,他问:“既然你们都知道,为何不来抓我?”
“你以为我们不想么?”泠天想到这里就生气,“羽阳早就知道是你刺伤她的,却完全不打算告诉我们,并要求我们不追究你的责任。否则你当我们王城御卫是吃素的?”
“……”
施延沉默了,那日羽阳眼中的责问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羽阳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他竟是如此狠心地想要除去她的性命,即使有几日的师生之情,却也没让他停下手中的匕首。他手头有不少人命,虽都是奉命行事,可此时他才幡然醒悟,如此无情的自己,与禽兽无异。
泠天知道施延难过,便不似安慰地安慰道:“过去之事,不必再介怀了,那一刀,就当作羽阳还了你当年的恩情,我只希望等你到了边关,即使很难再见到她,也能永远忠诚于她。”
“边关?原来……你们要将我送去边关……”知道了自己的去处,施延松了口气,“是要我去夕华,还是青墨,还是……赤域?”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要等你见到那个人才会知道。”
“那个人?”
泠天用余光看了看他,向他揭晓:“这个时候,你母亲估计已经入土为安了,葬礼差不多已经结束了。大将军为你的母亲主持了葬礼,此时正在忠烈陵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