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人之力平定了浊立城南数十个街区之后,累得快喘不过气的庆宁夫人撑着膝盖躬身站在街上,想起数十年前与苏罗伊卡的摩擦中自己那副毫不疲累的样子,庆宁暗自感叹,自己终归是真的老了。
要是这时候有杯水喝就好了——庆宁这么想着,奇妙的是,此时她的眼前突然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递给她用铁制的茶杯装着的茶水。
“嗯?”
庆宁抬头一看,眼前是个六七岁左右的小男孩,男孩的眼中有些紧张,也有些担心。
庆宁问他:“是……给我的吗?”
小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看着小男孩那稚气的面容,庆宁想起了自家四个儿子小时候可爱的模样,露出了自心底而来的温柔笑容,接过了水杯,致谢道:“谢谢你。”
一口饮尽了味道清淡的茶水,庆宁将杯子还给了小男孩,摸了摸他的头,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父……你的爸爸妈妈呢?”习惯于贵族用语的庆宁,开口了才想起来,民间少用父母之称,更习惯于随意称呼爸爸、妈妈,更为亲昵。
小男孩没有说话,回头指向了身后的不远处,庆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小男孩的身后站着几户挨在一起的浊立居民,环顾四周,庆宁这才发现,原来街区里还有许多躲在房屋里的居民。
他们亲眼目睹着庆宁保护了他们,也亲眼目睹了庆宁展示出王族后裔的强大能力,这些居民的眼中不似从前只有单纯的尊敬,他们的眼神变得复杂——感恩,尊敬,以及更多的畏惧。
庆宁站在人群的目光中,敏锐的她自然已经察觉到了众人此时已经与从前不同,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要如何再次获得他们的信任,她的心空了一块,原来被惧怕是这样的感觉。
她牵住了小男孩的手,对小男孩温柔地笑了笑,牵着小男孩朝他刚刚所指的那户人家走去,只见那些人往后退了两步,等庆宁靠近之后那几户人家才陆陆续续跪地行礼,庆宁忙上前扶起了最前头的老人,另一手仍牵着小男孩,问:“你们都无事吧?”
大家都不言语,只有老人毕恭毕敬地说:“庆宁夫人救命之恩,我等无以为报。我等都是效忠王室,效忠万亭的平民,请夫人开恩。”
“……”庆宁无言,她不明白为何他们对自己有求饶之态,是他们不肯信任自己,还是他们在害怕什么?
庆宁再次蹲下身来,问牵着手的小男孩:“你的爸爸在哪里呢?我把你送到他们手上,我也要走了。”
小男孩侧过身来,指向了身后的那一摊尸体,说:“我爸爸躺在那里了,妈妈躺在了另外一个地方睡觉。我等他们醒了,我们一起回家。”
庆宁愣住了……
她松开了孩子的手,望着小男孩指着的那摊尸体,那确确实实都是臂上系着红巾的反贼,可她想不明白,为何有孩子有妻子的他要当反贼,他有什么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吗?
庆宁惊讶地看向了身后的众人,这样的惊讶被误解为震怒,那老人和身后一众人忙又跪了下来,老人激动地说:“请夫人开恩!孩子的父亲是绝对忠诚于王室的!请夫人开恩!”
庆宁更不解了,她问:“既然忠诚王室,为何要加入反贼?”
老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一味带着哭腔央求:“夫人开恩,夫人开恩!”
庆宁的脑中一片混乱,就在此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冷静平淡的声音:“大多逆贼都是被逼着系上红色巾子的。”
庆宁转过身来,只见百官长臻紫晴扶着腿上受了伤的国务大臣君戴真,正朝着她步履缓慢地走来。
“戴真大人,紫晴?”
庆宁先再次扶起了老人,将孩子交给老人后加快脚步走到了君戴真和臻紫晴面前,蹲下身便要帮戴真查看伤势,吓得戴真连连摆手:“夫人使不得!下官粗贱之人,怎么能让夫人做这些。”
庆宁没有理会戴真拘谨的拒绝,细细检查了戴真的伤势,见他大概是已经被紫晴治好了大半,并无大碍,这才站起身来询问两人:“你们这是?”
戴真答:“下官从矢雨城回到家中不久就听到外头闹哄哄的,怕是有什么事,便赶紧躲在家中二楼,装作家中无人,没想到只躲了一阵,贼人还是强行闯进了下官家中,下官被他们逼得无路可退,只得从二楼跳下,还好紫晴大人及时赶到,下官这才得救。”
说到这,戴真面向紫晴躬身道谢:“若无紫晴大人,下官怕是再也无福为陛下效力了。”
紫晴摇了摇头,仍是淡漠的语气说:“大人已经谢过我十余次了。既然夫人来了,可有带上护卫?让他们快些送戴真大人到安全的地方治疗吧,虽然用灵术暂时安定了,大人腿上的骨头仍是错位的,需要快些找平民医生治疗。”
庆宁招了招手,她的护卫即刻出现在三人身边,向紫晴与戴真行礼过后说:“我们的车子已经到附近了,戴真大人这边请。”
话毕,护卫几人上前扶过了戴真,刚准备走,戴真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
“怎么了,戴真大人?”庆宁问。
戴真面容上带着担忧,恳请庆宁道:“君舞那孩子和她母亲还在浊立家中,下官无能……还请夫人帮忙确认一下她们是否安好,保护他们到安全的地方。下官感激不尽……”
“这是自然,我马上派人去确认小舞如何,然后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快安心去吧。”
戴真又连连道谢,被护卫搀扶着离开了。安排好戴真的事,紫晴急忙开口询问:“陛下如何?在瑞安城可安好?”
“陛下此时在西郊军营和大将军汇合,你且放心,他有澜海守着。对了,云却城如何?”
“云却城距离城区甚远,刚刚命人确认了,此时云却城风平浪静,犹如世外桃源。况且云却城有一千精锐驻军,比矢雨城的护卫还多,夫人完全无需担心。”紫晴说着,言语里都是对云却城平日的僭越行为的不满。
庆宁又问:“倒是瑞安城和皓月城不好办……可有皓月城的消息?”
“暂时没有,但是若我没有猜错,皓月城、瑞安城、云却城必然都安然无恙。”
“为何?”
紫晴看向了一旁的尸体,面上仍是平静,可语气里却细微地多了几分不忍和无奈:“所谓的反贼根本没有那么多,反贼真正的精锐都在矢雨城中,其他人的作用只是制造混乱,隐藏他们真正的意图,为后续的战争宣扬所谓的正义。如今灵石碎裂,国境大开,苏罗伊卡大军即将攻入我万亭西南,这是从外而来的压力;‘何来天生贵胄,吾等同为神民’,这样的话会随着今夜的混乱种入子民的心中,在万亭国受困之时,从内给与不安定的打击。”
“可……明明有这么多系着红色巾子的人……”
“那些人大多都是被逼迫的,逆贼们在街上强行掳走精壮,若不肯和他们一起系上红巾造反,他们便一刀杀了精壮一家,询问时间只有数秒。大多数人为保下家人,不得不加入他们。刚刚那个孩子的父亲,恐怕也是为了他,才不得不系上红巾加入他们的。”
“……”
庆宁夫人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木住了,她低着头,瞪大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残留的血渍,僵硬着身子回过头去,视线与那小男孩接触到了,那小男孩发现庆宁在看他,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朝她挥了挥手。
庆宁的眼中湿润了,她咬着牙,回过头去,一言不发地朝着已经在等候的车队方向走去,低着头,瞪大着眼睛不肯让泪水落下。
她告诉自己,她没有资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