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心胜宫,属于万亭国君王的休憩之所。在心胜宫寝殿后面,有三座没有君王授命不得随意接近的宫殿,这里贮藏了历任君王留下的重要文书,以及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一些物件。
泠天身为曾经的国王御卫,他也从未来过这里,今日他随着羽阳走进了此处,他有些犹豫,就算没有被贺武阻拦,他仍是只在最外一间宫殿处就停下了脚步,没有跟着他们走到最里面的第二间、第三间。
羽阳看了看留在原地的泠天,不安地跟着贺武走进了更深处的宫殿,直到来到了第三间宫殿,贺武才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向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图画,那是一张大陆全图,精确描绘着盘踞的大陆四国,东西南三面广阔的海洋就是图画的边界,但羽阳此时已经知道,那里不是世界的尽头。
贺武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指在地图上寻找着,一会儿后将手指放在了青墨南边海岸再往南一段距离的一处空无一物的海面,说:“这里,大概是这里,庆宁告诉我,这里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年平岛。”
“年平岛……”羽阳望着贺武所指的那一片空荡荡的海面,心中冒出了一种久违的落寞,是啊,她最喜欢的年平岛,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年平岛,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它就是“不存在”的。
贺武笑了笑,回头问她:“你喜欢你的养父母么?”
羽阳低下了头,即使芊玉告诉过她,不能表露对养父母的思念与依赖,但她信任她的亲生父亲诺嘉贺武,她知道,贺武不是一个残暴的君主。羽阳缓缓点了点头,说:“他们……对我很好很好……”
“哈哈,傻孩子。”贺武仍是笑,说,“你这么好的孩子,不要说是照顾你长大的养父母了,就算是你素未谋面的子民,他们也会喜欢你的。”
“我……”羽阳想到那破碎的灵石,心中一沉,“我……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我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储君,我什么都……什么都……”
羽阳的眼角湿润了,贺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仍是那样的温柔,对她说:“傻孩子,你真的是我的傻孩子,时间是条澎湃的河,我们都只是其中的一颗小石头,它总要往前流走的,碰不碰到你这颗小小的石头,对于它来说都是一样。羽阳,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父王,你是说……我们要放弃么?”
“恰恰相反。”贺武抬起头来,看着那幅大陆全图,说,“时间经过的地方,就将变成永恒的历史,我们不能改变历史,但,我们可以成为新的历史,与神明所期待的方向不同,我们可以,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历史。”
“不一样的历史?”羽阳听不明白,她抬头看向了那幅地图,只见贺武伸出手来,幻出了几只可爱的风精灵,它们跳跃着来到地图的最左边,吹动了那地图的一角,将那地图揭了下来。
那崭新的大陆全图被风精灵辛苦地提着,放到了一旁,此时,墙上露出了那大陆全图下被长久覆盖着的一张旧地图,那地图已经残破,看上去有数百年的历史,羽阳定睛一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慌乱地念着:“这……这是……万亭?真正的……万亭……”
此时,在最外那间宫殿的泠天走在一座座书架之间,他是爱书之人,这么多古籍就在他面前,他早已心痒难耐。但他再怎么好奇也不会违背作为臣子的忠诚,在没有贺武的同意下去翻动这些书册,他只是看着书名,在书架之间走着,等待着两人从最里面的宫殿走出来。
一阵风吹来,有几张薄薄的地图从书架的缝隙被吹落,掉在了泠天的面前,他忙蹲下,小心将那有数百年历史的脆弱的泛黄纸张拾起。正准备放回时,泠天瞄到了那纸张上的内容,总觉得有些不对。
这一次,他没能战胜他的好奇心,他摊开了那张折叠起来的地图,看到那张地图的那一刻,他惊呆了。
“这是……万亭国?”
眼前的那张地图,绘制着大陆的全貌,整片大陆被划为了一个国家,从最西方的海岸,到最东方的浊立,一个贯穿大陆的国家,被大大地写上了两个字——万亭。
“……”泠天惊呆了。
地图的右上方写着,万亭国一五二一年绘制,没有苏罗伊卡,没有北方蛮国戈铎,没有东北小国东维国,只有万亭,只有这大陆上唯一的国家,万亭。
“怎么会……”泠天无法相信,他通读大陆全史,在他的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万亭从建国起便只有三大领地,苏罗伊卡、戈铎、东维国的历史比起万亭而言短得不值一提,那些地图上没有标识的地方都是荒蛮之地,万亭,从未被夺取过任何一片国土。
他想起了长沁对星哲所说的话,苏罗伊卡的平民与万亭国一样,都是黑发黑眸的样子,此时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了那一日,与苏罗伊卡国谈判时,那本掉在地上的古籍,地图的部分似乎被纸张粘住。他暂时放下了身为臣子的谨慎,放下了地图,在一旁的书架上搜寻着更多的线索,终于,他在一个高处的书架找到了一些册子,那些册子是纯手写的记录,已经非常残破,他小心将书册取下,谨慎翻开,阅读之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时最里面的宫殿,当羽阳听完贺武的话之后,她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摇着头,连连念着:“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苏罗伊卡国的子民,原来……原来都是万亭人……”
“嗯,这一次叛乱,他们所喊的口号,就是当年起义军所喊的口号——何来天生贵胄?吾等同为神民。万亭国,原有十三大领地,贯穿整片大陆,万亭纪年1637年,巫师图罗瓴起兵谋反,以平民之力习得巫术的他战胜了贵族之力,击败了我万亭国,双方和谈,最终将大陆一分为二。图罗瓴建立新国,取名苏罗伊卡,意为平凡天堂,图罗氏被奉为王族,为姓氏加上代表尊贵血统的‘冯’,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认识的苏罗伊卡王室。”
“可……可……这样的历史,如何能瞒得如此之好?我们万亭国的国民什么都不知道……”羽阳非常诧异,她不明白,为何王权可以如此一手遮天,将历史如此篡改?”
“只要有时间与权力,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为了万民的安稳,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羽阳……未来,你也不得不这么做。”
“……”羽阳沉默了。
贺武继续说到:“战败之后,两个国家达成协议,苏罗伊卡得到万亭国承认其存在合理性的承诺,万亭国得到苏罗伊卡同步销毁战败历史的承诺,万亭曾经拥有整片大陆的历史,曾经有过十三大领地的历史,在两个国家间同步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在苏罗伊卡国,只有王室知道此事,而我万亭……只有君王知道此事,并且一代代传承下去,将真正的历史放在了这三间宫殿中。”
“可……现在的三大家族?”
贺武解释道:“分割之后,我们将土地一分为三,交给最强的三大家族,剩余的十大家族则各自选择一个家族作为依附,才有了如今的模样。臻氏一族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的领地几乎没有变化,与千余年前相比几乎一样,云却城,也仍是那最初的云却城,对于臻氏一族而言,他们还是他们。”
“原来……原来……”
终于把这件事说出口来,贺武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把那压在胸口的重担给放了下来,但接下来,羽阳就该担负起这一份沉重了,贺武不忍,他问羽阳:“你觉得,苏罗伊卡国有错吗?”
“我……”羽阳总算明白,为何贺武对苏罗伊卡国似乎并没有强烈的恨意,为何她能感受,贺武总是背负着什么,她低下了头,说,“我不知道”
自由天堂,苏罗伊卡——这个国家建立的初衷是为了让平民享有权利,可如今,他们不过是换了一个王室统治他们罢了,为了图罗氏一统大陆的美梦,他们用极高的赋税养着庞大的军队,养着极尽奢华的王室,想到这里,羽阳心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
何来天生贵胄?吾等同为神民。
这一句话,让羽阳无法仇恨那些追求自由的平民,在羽阳的心中,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可离开了万亭的子民,那些苏罗伊卡人,真的拥有了他们所期待的平等吗?
想到自己的身份,羽阳突然陷入了更深的更复杂的思绪,她拥有万亭,是万亭未来的女王,可她问自己,她凭什么是万亭的女王?
似乎是出于父女的默契,贺武开口对她说:“我常常在想,我是万亭的王,可我凭什么是万亭的王。”
“父王,你……”羽阳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她的父亲居然与她一样,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贺武问她:“羽阳,你呢,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女王?”
看着贺武那样的笑容,不知为何,羽阳突然想起了那一刻,在结界之中与母亲臻纺烟留着的幻影道别的那一刻,她握紧了拳头,对贺武说:“世人是否敬我,爱我,我无所谓,但……我……我一定要保护他们,一定……”
有羽阳这么一句话,贺武心中最后的担忧被放下了,他将羽阳轻轻抱入了怀中,让羽阳吃了一惊。
“父王?”
贺武抚着她的脑袋,感受着这个奇迹的生命在他怀中的温暖,温柔地对她说:“孩子,你的存在,是父王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孩子,我的孩子。”
羽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成为贺武的骄傲,但父亲怀抱的温暖,这一刻她想好好珍惜,她笑着对贺武说:“父王放心,我会一直做你的骄傲。”
贺武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将此刻记下,永远地将此刻的温暖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