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矢雨城内仍是那般热闹。与曾经天黑前准时散值的氛围不同,百废待兴,眼下的矢雨城内只有到午夜时分开始才会有片刻的安静。
对于羽阳来说,这个时候还早,她还在一点点处理着那些被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文书,而刚刚接过从六部送来的一大摞文书的泠天,望着羽阳那满满当当的书桌,只能把这一摞放在了一旁的书桌上,他看着羽阳认真的模样,喊她道:“陛下。”
“嗯?”羽阳没有抬头,继续忙着手里的东西,见她如此,泠天再喊了一遍:“陛下。”
“怎么了?”
见羽阳还是没有抬头,泠天只得走到她的身边,抽走了她手中的笔,她这才茫然地左右看着,抬头看向在一旁严肃望着她的泠天问:“你拿走我的笔做什么?”
“……该休息了。”
“休息?”羽阳忙看了眼一旁的大钟,拿起桌上的另外一支笔,弄好笔尖的羽毛,沾上了墨水继续写着,并无所谓地回答道,“还早呢,你先回瑞安城吧,明日你好好休息,随便派个我叫得上名字的御卫过来就可以了。”
“……”
泠天无奈地看着她,却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他只得将手上的羽毛笔放到了一旁的书桌上,一边帮她归类刚刚递来的文书,一边丧气地说:“二哥刚刚接任大将军的位置,每日忙碌倒也是情理之中,三哥也一样,最近也总是半夜才回到瑞安城里,但大哥……”
“星哲大哥怎么了?”羽阳仍忙着,回应他道。
“财税部兵荒马乱,但大哥……听身边的侍从说,大哥每日都要睡上十数个小时,就算到了矢雨城也是一脸疲惫。羽阳……我……”
听到泠天如此说,羽阳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疑惑地嘟囔着:“难怪……戴真会说他去一趟财税部连星哲的面都没有见到。”
羽阳忙放下手中的笔问:“如此说来,我才发现我只有每周的朝会才能见到大哥,隔得那么远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泠天,你最近见过大哥吧,他的脸色如何?除了贪睡,看起来很累,他还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吗?”
说到这里泠天有些惭愧,他一直忙着矢雨城的事,待在瑞安城的时间很少,他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羽阳也有些愧疚,她一直忙着各种政务,上一次与星哲单独见面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前的事了。
羽阳看了眼时钟,对泠天说:“你快回瑞安城吧,今日时间还早,或许能遇到大哥。”
“嗯,但是你……”
见泠天又要劝自己休息,羽阳忙推着他往门外走去,满口答应:“好好好,我马上就去休息了,你快回去看看大哥!”
泠天放心不下,走出门后还频频回头,见羽阳与他连连挥手,这才勉强相信她。
刚出心胜宫,泠天便跑着回到了车上,加速朝瑞安城而去,然而即使赶回瑞安城的时候还早,当他到安礼楼星哲的房门口时,侍女仍是告诉他,星哲已经睡了。
泠天怕打扰了星哲休息,只能作罢,刚要离开,正巧遇到了刚从矢雨城回来的允深。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大哥,但大哥已经休息了。”
允深笑了笑说:“自从大哥解封了灵力,突然就变得贪睡了许多,不过也好,只要他健健康康的,少操劳政务也是好事。”
泠天觉得允深说的也有道理,若是因为解封灵力需要恢复,那倒也不是坏事。此时允深看了看走廊的时钟,指了指屋顶对泠天说:“还早,可有兴致跟我去喝点?”
“不怕夫人发现么?”
“你不来就算了,今秋新酿的桂花酒,琦凯叔父送我的。”
允深知道泠天喜欢桂花做的食物,特地留着跟他一起喝,泠天听到桂花便嘴馋了起来,想了想,答应道:“好吧,反正大不了一起挨骂。”
侍从听命,忙打点着去取酒,送到了屋顶交给两人,刚刚下过一阵小雪,屋顶的地上铺着薄薄一层积雪,泠天并不怕冷,仍是穿着单衣,用手拍掉了座位上的雪,蹦上座位盘腿坐着,打开瓶上的塞子便大口饮起了那来自去年秋天的桂花酒。
允深却不同他一样潇洒,命人送来了厚厚的狐绒大衣,裹在身上,缩成一团坐在了泠天的身边,握着桂花酒的陶瓶,用火灵力稍稍加热,摸着有暖手的温度后才肯下肚。
看着允深这一番操作,泠天嘲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际允深也有怕冷的时候。”
“谁像你一样,怪物。”允深又饮了一口温温的桂花酒,呼出的热气吹动他透亮的浅棕色刘海,他望着眼前一片昏暗的夜色,想起了曾经,对泠天说,“我们几个,就数姐是最能喝的。”
泠天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前方,在眼眶变红之前喝下了一大口桂花酒。
允深捧着那温暖的酒瓶,继续说道:“每次和她喝酒,她总能把我喝得不醒人事,怕夫人发现,她醉醺醺地还要想办法藏我,结果两个酒鬼一起倒在了夫人面前,呵……反正最后挨罚的都是我罢了。你说……她从小到大,日日都开开心心的,从来没有吃过像样的苦,夫人宠着,先王宠着,我们几个弟弟也总是陪着她,逗她开心,陪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她像个山大王一样,你说她……怎么能受得住……利司和苏罗伊卡给她的折磨呢……”
说到最后一句话,允深落泪了,可他不喜欢自己的眼泪,于是一口灌下了一整瓶的桂花酒,再偷偷擦掉脸上的泪水。
泠天还是沉默着,他甚至连酒都没有喝了,只是看着前方,呆呆出神。
允深缓了缓,止住了眼泪,又抱起了一瓶新的桂花酒,连温酒都忘了,就这么喝了起来,喝了几口,他又继续说道:“姐走的时候,我就在她附近几公里,如果我早点赶到……如果我跟着羽阳,或许我就能救下姐了……为什么……最后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姐……你为什么那么傻?”
允深不再说下去了,他答应了羽阳,为了长沁,他们将共同保守这个秘密,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那一日,允深是第二个赶到的人,当他看到眼前的惨状,顿时丧失了理智,而当他抓住跪在地上双眼麻木空洞的羽阳的衣领质问之时,作战时没有戴眼镜的他自然发动了读心术,他的读心术解答了他的疑问,他同羽阳一样,知道了长沁是如何刺杀利司,最后在利司的怀中自尽的。
她明明可以不死的,可她却选择死在了那有着绝美容颜的恶魔怀中,她究竟是恨他,还是爱他?
羽阳和允深没有答案,或许连长沁自己都没有答案。
人们只能接受纯粹的英雄,如果让世人知道长沁死前所发生的事,那么她将再也不是人们心目中那个一心为了万亭的公主。羽阳和允深必须给长沁一个伟大的牺牲,他们编造了长沁刺杀利司时被利司反杀的故事,让长沁成了这场战争中伟大的英雄之一。
隐藏起这个秘密,可以救赎深深爱着长沁的众人,羽阳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允深也是如此,可这个秘密何尝不是他们两人心里的一道伤疤。
再次想起这道伤疤的允深,不知道还要喝下多少酒才能好受一些。
“三哥。”泠天唤了身边的允深一声。
“嗯。”
“那些一直在我们身边的人,会一直在我们身边么?”
泠天的问题允深有些听不懂,他醉眼惺忪望着身旁的泠天,没有说话,等着泠天继续说下去。
泠天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小时候,我以为,父亲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老去,直到他很老很老的时候,我才会失去他;长大后我以为,长姐会一直陪着我,就算是嫁人,只要我想见她,我就能见到她。可如今我才明白,身边的人,其实随时都会离去。”
允深“呵”了一声,说:“所以我从来不承认自己在意什么,这么一来,失去的时候就可以蛮不在乎了……”
“说不在乎,就一定可以不在乎么?”
面对泠天的问题,允深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是他不愿意承认的答案——他知道,他已经不如曾经那般洒脱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太多在意的人,在意的事。
两人沉默着,在这片沉默中,天空中落下了轻飘飘的雪花,泠天抬起头来,雪花落在了他浓密的睫毛上,因为他眼眶的温度而融化,化成了剔透的水珠,湿润了他一直坚持着没有流泪的眼睛,一阵冰凉。
“下雪了……”泠天喃喃念着。
“嗯。”允深也抬起头,看着落下的雪花发着呆。
“等春天到了,让琦凯叔父再酿一些青梅酒吧。”
允深笑了笑,望着雪花,一口饮尽瓶底最后的桂花酒,说:“春天的事,春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