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着?”听到张浒的话,丹夫愣了一下,不由得重复一遍。
“你忘了一个月前,咱们嗢鹿州人被围在一栋宅院里,看起来马上要被大食人杀光的时候我与你说的话了?”
张浒道:“你今年才十九岁,还没娶媳妇;虽然还有个兄弟,但年纪太小了,你要是死在这里,几十年后在地底下我怎么有脸见你的父母。我对不住你。”
“我……”丹夫想要说话,但立刻被张浒打断:“你啥也不必说!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你不能死在这儿,你也不应该死在这儿!”
丹夫看着表情忽然变得激动的张浒,之后的话竟然说不出口。沉默一会儿才又道:“就算如此,我又怎能活得下来?”
“有办法。”张浒道:“过一会儿大食人过来了,我上去与大食人拼杀,你将干粮装起来,躲在北边那个小小的洞穴里。”
“那个洞穴十分隐蔽,再在洞口做些掩饰,无人能够发现;更妙的是,那个洞穴其实离着地面极近,一人用半个时辰就能挖到地面。”
将我打死后,大食人不会再认为城中还有抵抗的人,防备会更加松懈。你吃完干粮,就从洞穴里钻出来,将手上的茧子磨掉,再拿一身百姓穿的衣服偷偷混出城,跑回嗢鹿州。”
“自然,我知道这样做也有可能被大食人发觉;但不这样做,就是必死。你一定要努力活着,活下去!”
“我知道了,张叔。”丹夫又看了张浒好一会儿,点头答应道。
张浒脸上露出喜色,正要再吩咐他几句,入口处忽然又传来声音。
“你快把干粮都装起来,躲进那个洞穴。”张浒立刻说道,同时俯下身与他一起收拾干粮。
他们刚刚将干粮收好,入口的门板被打开,但并无人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有水汨汨地流下来。
“大食人用水攻了。”张浒却笑道:“看来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来。你把干粮放进那个洞穴,跟我去掀木板。”
“好。”丹夫也笑道。
他们二人合力掀起一块木板,露出下面通往河流的通道,随后躲到另一个略高的洞穴中。向低处流的水很快发现那个通道,涌了进去。
大食人足足放了一个时辰的水,大约是见仓库一直不满所以停下。张浒又等了一会儿,往仍汪着水的地面扔了几块木板,自己踩在木板上,准备应对大食人之后的手段。
但出乎他预料,大食人并未再用烟熏之法,入口反而响起脚步声。张浒一面示意丹夫赶紧躲进那个洞穴,一面举起手弩,准备在看见人影的一刹那就射出箭矢。
但就在此时,字正腔圆的汉话响起。“别杀我!我不是大食人!不要杀我!他们派我来的!”
“闭上你的眼睛。”张浒喊道。
来人顺从地闭上眼睛,缓慢走下来。
“过来吧,看着点脚下。”张浒看清他是纯汉人长相,虽仍用手弩对着他,说话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不要杀我,”来人一边央求,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眼睛仍然不敢睁开。
“一位大食将领派我劝你出去。你若拒绝,他们就会役使城中百姓将洞口挖宽,一直宽到你一人守不住为止。然后将你生擒或杀死。”
但他这番话却没有立刻招来回应。等他完全走进地下仓库后,张浒道:“现下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是。”来人睁开眼睛。但仓库里很黑,他啥也看不清。
“你是谁?”张浒问道。
“我?我叫李良才,为城中百姓,父亲与兄长原在军中为兵。父亲被大食人打死了,兄长在服苦役。”
“既然如此,你怎会给大食人卖命?”
“卖命?我没有给大食人卖命。他们只是随手抓了一人,用我家人性命威胁我,我若不听他们的话全家会被杀光,我不得不来。”
听到这话,张浒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问道:“你可知现下大食人打到哪儿了?可已经攻陷了碎叶镇?”
“我不清楚,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李良才咽下了自己听闻的某个不好的消息,没有告诉张浒。
“没有消息是好事,看来大食人还没有夺取其他要紧城池。”张浒略有一丝高兴地说了一句,又问他道:“若是我不答应上去,大食人会对你如何?”
“大食人会杀了我,但不会株连我家人。”
“罢了,我与你一并上去!”张浒叹了口气,说道。
“多谢壮士!”李良才立刻行礼说道。
“不必谢。”张浒笑了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丹夫藏身的那个洞穴,但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若将来有一日,都护府的人马打回来,你告诉他们,新城并未陷落,只是流尽了血。我是它倒数第二滴血。今天是几月几日?”
“十月二十三日。”
“六十八日,我们坚守了六十八日。”张浒喃喃自语道。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入口,李良才首先走出去,随后立刻避让开,又转过头看向入口。他这才看到被他带出这人的样子。
在地下仓库入口处,站着一个已难分辨多大年龄的人。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砖灰渗进他薄薄的外衣,透过裤子上的破洞裸露出带着血斑的腿。他挺起胸、昂着头肃立在那里,一双眼睛凝望着远方,似乎完全不将面前的人放在眼里。
围在一旁的人忽然都沉默起来。大食士兵沉默着,将领也同样沉默着,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这个屹立不动、宛如一尊石像的人。
“你叫什么?”将领忽然问道。
“我,大唐将士。”张浒说道。声音嘶哑但很洪亮。
“我在问你的姓名。”那将领又问道。
可张浒仍然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冷笑着说道:“大食将领,现下你可知晓,十二个时辰有多长了吧?”
听到这句话,将领愣住了,一时竟然哑口无言。李良才忽然捂住脸,小声啜泣起来。
将领缓过神来,又问了一遍。但张浒却不再说话,甚至不再看向大食人,只是抬头凝视着天空。
“叫医生过来,给他治伤。”将领忽然对身侧的侍卫吩咐道。
但在医生过来后,张浒却一把推开,又对大食将领说道:“不用再假惺惺给我治伤了,我也不会说任何事情。将我处死吧。”
将领认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道:“既然你求死,那我就答应你。”
随后,两名大食士卒拖着张浒来到他们平时杀人的地方,将他按在墙边,又走远几步举起手弩对准他。张浒又冷笑起来,走离墙壁两步,目光盯着他们。
刹那间,两支箭矢射中他的胸口,他向后一个踉跄背靠墙壁,坐在了地上,双臂耸拉下去。
忽然,旁观的大食将领摘下帽子,对他行了个军礼。大食士兵们连忙效仿将领摘帽行礼,给与张浒一名士兵的最高荣誉——被对手尊重。
但张浒已经看不见了。
“将他埋葬吧。再按照秦那人的习俗,给他树立一个墓碑。”将领又吩咐一句,转身离开这里。
十日后,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将路引递给把守城门的大食士兵。大食人看了他一眼,将路引递还给他。他接过路引走出新城。
在离开城池足有数里,身旁再也没有同行的人后,他转过头看向城墙,流着眼泪说道:“早晚有一日,我要回来,将你的坟茔移回嗢鹿州,而且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