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了然主持为了他好。
他轻轻的笑着,清冷的脸孔有了慈悲的意味。
此时,军队已经逐渐离开,人们也逐渐散去。
他顺着人群回到了水陆法会上,水陆法会仍在继续,并未因为李将军的班师回朝而有所改变。
他走向了然主持身边,了然主持身边没有一个人,只一个人站在那里,神色寂寥的看着远方,于是带了几分怅然。
了然主持见他来了也不强留,只是道:“这是你第一次下山,去寻找你想知道的东西。”
了然主持顿了顿,加了一句:“记得回来便是。”
玄觉双手合十诚心恭敬道:“这些年谢谢师父了。”
了然主持听闻,皱眉道:“你如今便要去寻找自己的心?”
玄觉摇头:“不,只是明白自己有多混账。”
了然主持并不计较:“无妨,你尚且还小,那些事当不得真。”
玄觉不再说话。
佛家讲究顿悟。
昔年有佛陀拈花一笑,而迦叶破颜。
而如今,刚才那女孩子一笑,便为打破了他同世界的隔离,让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整个世界,他方才知道,自己过去有多可笑。
不论他前世是谁,今世他只是人,纵然只是僧人,那也是人。
他嘲笑众生愚昧,嘲笑僧人为了理念争辩,自觉自己清心寡欲才是正道,不争不抢不怒才是正道。
然而,殊不知自己犯了我执我慢之心。
我执。
对一切有形和无形事物的执着。
放不下自己,执着自己过去世可能拥有的过去身份地位,自觉自己超脱于众生之上,而忽略一切,从而看不见他人对自己的付出。
我慢。
自高自大,侮慢他人。
一切诸慢,凡慢有我,比贪嗔痴三毒更毒。前三毒虽毒,终有休时,独我慢一毒,在人道慢人,在鬼道慢鬼,在畜道慢畜,任居何处,有处生慢。
他昔年执着于自己,慢众生。
他有罪,当忏悔。
他至诚忏悔:“师父,我错了,我不该有我执我慢之心。”
了然主持虽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但也下意识安慰道:“人皆是如此,有我执我慢。正因为如此,才努力修习,不论是佛道,都是为了求超脱,不是求超脱于世,而是求超脱于过去自己。过去犯的错不再犯,便好。”
了然主持道:“我如今七八十了,尚且不敢说全无我执我慢。你不必着急。”
玄觉闻言双手合十微微弯腰,以示感谢。
了然主持指了指法会中央坐的一中年和尚道:“法会开始后,他便在那里击败了不少僧人,有些寺里僧人都打算明日返程。”
玄觉不语。
了然主持平静道:“玄觉,我要你上去,为众生说法。”
玄觉正处于发现了自己我执我慢之心后有些矫枉过正了,他震惊道:“我,我不行的。我才……”
了然主持伸出干瘦的手抓住他的袖子,意味深长道:“不,你行的。”
了然主持道:“玄觉,你听我说。那法会中央除了可以辩论外,亦可以为众生说法。我要你上去,为众生说法。我佛慈悲,不仅求己渡,还求渡他。玄觉,当度一切可度之人。”
玄觉不再推迟:“我去。”
了然主持满意得很。
不多时,了然主持便回了。
他如今年岁大了,站了这么一会儿,已经体力不济。
而在玄觉没过来之前,他便已经同各寺说好了,明日将这法会中心留给他的小徒弟——玄觉。
是的,早在玄觉没过来之前,他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即便没有玄觉的顿悟,他也会找到别的法子让玄觉答应下来,如今不过是省了力气罢了。
第二日,了然主持带着玄觉早下来了。
因是盂兰盛会,一年中少有的大盛会,是以,即便早,集市上也有了不少人。
玄觉虽在了然主持的示意下登台,却也是第一次,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索性盘腿坐在台上念了一节佛经,那佛经是他昨日诵读佛经的后续,他道:“佛告阿难。汝见有人驱放群牛不。唯然见之。佛告阿难。此屠家群牛。本有千头。屠儿日日遣人出城。求好水草养令肥长。择取肥者日牵杀之。杀之死者过半而余者不觉。方相抵粗跳腾鸣吼。伤其无智故说偈耳。佛语阿难。何但此牛。世人亦尔。计于吾我不知非常。饕餮五欲养育其身。快心极意更相残贼。无常宿对卒至无期。曚曚不觉何异于此也。”
有陆陆续续来了的僧人听闻他念经的部分,神色古怪的讪笑起来。
世人多愚昧,是舍不了那些欲的。
若是讲法,世人只会闭耳不听。
若是用来辩论,多的是被攻讦的点。
无论如何,都是讨不了好的。
这傻子自掘坟墓,旁人焉能不笑。
然而玄觉不管不顾,只念经不止。
集市上也逐渐多了平民,有些上过几年私塾,有些大字不识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问那些读书人,那小和尚嘴里说着什么,怎么自己一个人也说得津津有味,莫不是骂娘。
他们这些俗人也看不懂别的,之所以今天来看这些,是因为昨天僧人的辩论叫他们觉得颇有意思。
他们当然听不懂僧人说什么,但是总能看见脸,那些输了的垂头丧气,赢了的眉飞色舞,跟斗鸡也没什么差别。
所以,今天来的都是看热闹。
只见一小孩儿自己坐在台上不断蠕动着嘴,并没什么好看,他们难免带了恶意来嘲讽这小和尚。
小和尚没做什么恶事,他们嘲讽小和尚只是为了寻乐。
以人取乐。
人之劣根性。
偏偏这样的人极多,还喜欢成群结队,免不了叫人觉得可笑。
众生是要多愚昧,才能拿着无知当有趣,拿着低劣当风趣。
如是等难以调伏刚强众生,又怎能不度。
然而,玄觉只在台上颂念佛经,并不在意台下恶言恶语肆意取笑,面对台下人的不断挑衅,他连呼吸都没有乱。
似乎这一刻,只有佛经对他才是最重要的。
了然主持此刻却有些犹豫起来,纵然现在没出什么事,不代表一会儿不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