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觉一个人在世上走走停停,他穿过热闹的街市,也一个人在无人的旷野沙漠徒步三十天,他爬过高山,也曾跌入海底。
他的头发总是来不及打理,有时候长到齐肩才会被刮掉。
从十五岁离开金山寺,到如今已经十十一年,二十六岁的他正值壮年,因为四处云游得来的强健的好身体让他显得同十五岁的自己格外不同。
他走后没多久,便听闻了了然主持圆寂的消息,然而那时候,他正被官府寻了个子虚乌有的事情通缉,就连靠近国都都是不能的事,他便消了回去的念头,再后来,他听闻李皇后为皇上诞下嫡子后,他便远走他国,因他再无甚留恋。
倘若说,这十一年生活对他最大的影响,那便是坚定了他向佛的决心,也叫他看遍了世间的穷苦百姓,从而让他对众生始终怀抱着慈悲之心。
他更像是一个和尚了。
他内心沉静,无所畏惧。
这样的无所畏惧使他在被匪盗抢劫的时候都保持平静,他甚至还同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和平的交流:“我只是个云游僧,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匪盗并不相信,将他身上搜了个干净,发现他一贫如洗,边说着晦气边将他带回山寨,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既然抢不到钱,那么抢个干活儿的也是不错。
玄觉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在山寨里干活。
寨子是匪盗的寨子,曾被官府围剿了好些次,因此对人审查特别严格,要不是上一次截道,死了好些个,他们也不会逮着个男人就救回来。
玄觉被带上寨子以后,便被那几个盗匪上报给当家的,大当家的去北境了,二当家的下山还没回来,三当家的是个女人。
不仅是少见的女人,还是少见的漂亮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带着匪气,站在旁边默默不语的看着他,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有些意动,可他却淡漠得很。
三当家的也不介意他的淡漠,她在的寨子上,男人多,女人少,她又长得漂亮,男人们都盯着她,炙热的目光让人感到厌恶。
他不理她,她反而觉得自在些。
她在寨子里是管银钱的,大当家是个武夫,二当家虽然识字,却贪财好色得紧,谁也不愿意把钱交到一个贪财的人手里,独她识字却不贪财。
日常没什么事,她不是待在屋里看书,便是守着她。
有好事的小崽子笑话她:“三当家的,这可真不像你的性子。”
她嘿然笑道:“我的性子?我什么性子?”
“明利爽快,不服就干。”
“呸,滚一边儿去。”她笑骂着,顾盼间,神色斐然,流光溢彩,她回过头,看见玄觉抬起头看着她,目不转睛。
她笑道:“我是不是很美。”
玄觉不答。
她便不说话。
两个人就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待着。
过得几天,她便让玄觉当私塾的先生。
寨子里有不少人,她不想这些孩子一辈子就当匪盗,这些孩子总该有更好的前途的。
玄觉识得字,也在村子里当过一两年的私塾先生,如今教导寨子里的孩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好生的教导着。
大当家和二当家回来后知道这件事,看了看玄觉,便默认了他的存在。
三当家一直守着他,也不见他宣传佛教理论。
三当家笑了起来:“我见的那些佛教人,都巴不得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佛教徒,张口闭口便是阿弥陀佛、佛说。你倒是个异类。”
“你们靠劫道为生,我若说佛法,便是叫你们放弃劫道,倘若只有你们,那也没什么,然而这些日子里,我看见这寨子里有不少老弱病残。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三当家怅然的笑了起来,道:“你倒是明白……”
玄觉不语。
三当家看了看左右,方才道:“和尚,你猜我多大。”
“……”
三当家自己揭晓答案:“十六呐,我十三岁便来到这里,他们本来想让我当压寨夫人的,但大当家嫌我小了,让寨子里的人把我送回去。可我回去了,他们说我被盗匪劫走了,不干净,不要我了。我又回到这里了。”
玄觉伸出手,摸着她的头发,温和道:“忍苦扞劳,繁兴大用,虽粗浅中皆为至实,惟贵心不易移,一往直前履践将去,生死亦不奈我何。诸行性相,悉皆无常。诸行是常,无有是处;汝但一切处无心,即无诸行,亦无无行。”
三当家吐吐舌道:“你莫说这些,我不懂。”
玄觉温和道:“你看,我说这些,你都不懂,何况别人。佛法度人,却不是以佛法高于常人。”
他越发温柔了。
若说十多年前的他是刚开始融化的坚冰,尚且带着凛冽的寒意,高高在上,不识人间苦。
那么现在,玄觉便是水,无论如何,不起波澜,又带着水的慈悲。
他真心实意为人间诸苦众生而慈悲哀痛。
他温和道:“一切都过去了。”
三当家笑了起来:“你不嫌弃我,那你娶我好吗?”
玄觉摇了摇头。
三当家神色一下子伤心起来:“你看,你也嫌弃我。”
玄觉无奈道:“我是和尚,和尚是不娶妻的。”
“有些和尚娶妻,比如那个鸠摩罗什。”
“不是我。”
“你度众生,未必能度得;可你若娶了我,你便可以度我。你看,这是多么划算的交易。”
玄觉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三当家笑了起来,她道:“你是不是觉着我骗你,不像十六岁的人,可是呀,我十三岁来到这里。他们都对我不怀好意,我难免要为自己打算。你信我,我可好看了。”
说着她便起身用水将自己脸上画的太过浓艳的妆洗干净了,露在玄觉面前的便是一张极度素净的脸。
若说之前她同李红玉有几分相像——那浓烈重彩的张扬,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完全的不像了。
她就像另一个人。
玄觉再度认识到,她同李红玉是不一样的。
她坐在玄觉面前,轻声道:“你似乎很失望,是因为我同你喜欢的女子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