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闻言,脸色一阵变幻。
过了良久,才喏喏开口道:“这四本古籍的作者沈德潜,是清代着名诗人和学者,也是康乾以来拟古主义诗派的代表人物……”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小伙子冷笑几声,斜着眼睛说道,“它就算是诗仙李白的诗集,那也是破烂货啊!”
中年男子闻言,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看到,小伙子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狡黠之色。
“博古轩”是什么?古玩店呀!
实际上,清楚这家店底细的人都知道,博古轩最出名的并不是货架上摆的那些个古董,而是修复古籍的本事!
这家店的老板薛钊博,是京派古籍修复的唯一传人,手艺精湛,哪怕是再破烂的古籍,只要到了他的手上,都能起死回生!
这小伙子,是老板薛钊博的小儿子,名叫薛铁,从小就在古玩店里长大。
他自然深知自家老爷子的本事,他一看就知道,这四本古籍虽然损毁得厉害,但并非没办法修复,之所以要对这中年男子如此说道,那还不是为了压低价钱?
做生意嘛,不管是古玩还是酱醋茶盐,不都是买低不买高的吗?
眼看这中年男子脸上渐渐露出失望之色,似乎打算放弃了,薛铁知道,火候差不离了,再等下去,估计人家直接拿着书就走人了,那他说了这么半天,岂不是白费了口水?
他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年月,大家都不容易,算了算了,我就勉为其难把这四本破书收了吧,好歹也是个老物件儿,你开个价吧。”
中年男子闻言,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脸欣喜,踌躇了半晌,才试探着说道:“十,十块大洋?”
“十块大洋?”薛铁两眼一瞪,把中年男子吓得退了一步,“你想什么呢?!最多给你两块大洋,这还是看你这书是真古籍,要不然,送给我我都不要呢!”
在三十年代的北平,一块大洋能买十六斤上好的大米,或者是五六斤猪肉,相当于如今的一百五十六块钱了。
十块大洋,那就是一千多块钱!
就这么四本破破烂烂的书,就想卖一千多块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中年男子也下了狠心,咬了咬牙道:“五块大洋,再少我就拿回去,不卖了!”
这四本古籍,是家里传下来的,如果不是要全家避难,家里又确实缺钱,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拿出来卖的。
他本就是个读书人,又不是真的书呆子,知道有专门修复古籍的地方,可如今……也真是没办法了。
“行吧行吧,看你也不容易,我就当发个善心,五块大洋好了。”
薛铁见中年男子一脸悲愤之色,知道再压价,估计对方真要走人了,于是赶紧应了下来。
他返身走进柜台后面的小间,不一会儿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五块大洋,放到柜台上面,笑着说道:“您数数?钱货离柜,慨不负责。”
就五个大洋,还数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识数吗?
中年男子没理会薛铁,一把抓起柜台上的大洋,转身就出了门。
中年男子刚离去,从店铺后院进来了一个身穿灰色长袍,年约五十六岁的清瘦男子,看了一眼薛铁,略带不满地开口问道:
“小铁,一大清早的,跟谁在这儿咋咋呼呼的?有时间还不多去练练手艺?”
这薛钊博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嫁人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原打算将自己的一身手艺传给他,也好有个糊口的本事。
谁知这小子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压根就对修复古籍没兴趣,到现在也没学出个样儿来。
薛铁一点也不害怕,笑嘻嘻地凑了上来:“老爹,我刚刚可是帮您赚了一大笔!”
说着,就将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谁知,薛钊博听了以后,非但没有表扬他,反而脸色一黑,怒斥道:
“混账东西!一直以来我是怎么教你的?人家的救命钱你也赚,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见薛铁仍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狠狠一跺脚,从柜台后面的里间又拿出了二十多块大洋,二话不说,直接出门追那中年男子去了。
刚刚薛铁一说,薛钊博就知道,这中年男子必定是要携家带口离开北平避难去了,否则的话,也不会变卖祖上传下来的古籍。
这四本一套的清代《古诗源》珍本,哪怕再破,也不止五个银元啊!
国难当头,他再是商人,也不能赚人家逃难用的救命钱,这是要遭报应的!
半晌之后,薛钊博回来了,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他是循着雪地里的脚印追去的,也幸好积雪够深,那中年男子来时匆匆,回去时就慢了不少,总算让他给追上了,又补了他二十多块大洋。
事实上,薛钊博也知道,如果那四本《古诗源》修复好了,价钱远不止这些。
但有句古话说得好: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也只有在盛世时,古董才真是古董,在这人人都仓惶避难的年代,古董就是个累赘!
这四本《古诗源》出手是不可能的了,有些家底的人,早离开了;没离开的人也不会去买这玩意儿。
最重要的是,他家里也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帮子人需要养呢。
之所以还没有撤离,也有想攒点钱的意思,因此,他也不可能给对方太多。
真等到局势恶化,他也是要带着家人背井离乡的,到了那个时候,钱再多也没办法让人安心。
薛钊博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指望中年男子报答,只是留个善念罢了,希望等到自己一家人不幸落难时,别人也能这么真诚待他。
中年男子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连连作揖,感激不已。
多了这二十多块大洋,他拖家带口前往山城,也多了不少底气。
这路上万一有个好歹,这些大洋可都是能救命的啊!
薛铁看到老爹回来了,脖子一缩,他虽然不怕老爹,但也不想挨骂。
谁料,薛钊博只看了他一眼,便朝他说道:“把店门关了,然后把这四本古籍带到后院来,随我一起修复一下,不然这书真要毁掉了。”
“哦。”
薛铁苦着脸应了一声,心想,还不如骂我一顿呢。
将门板重新上好,又落了锁,薛铁这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四本腐朽不堪的《古诗源》,往后院里走去。
博古轩的后院,有一间专门用来修复古籍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两张半人高的大桌子,上面摆放着羊毫笔、宣纸以及其他一些工具和材料。
自从北平局势越发紧张之后,薛钊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手修复了。
此刻,他将工作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这才示意薛铁将四本《古诗源》放了上去。
“今天这活儿我自己来,你在一边好好看着。”
薛钊博回头瞪了儿子一眼,这才转过身去,开始忙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