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雨夜之中,贞德静静的站在石板路上,任由湿冷的风吹动垂下的金色长发。
她只是看着早已熄灭、只剩下一阵阵黑烟的篝火,以及篝火旁,瘫倒在地上的瘦骨嶙峋的人们。
仅仅过去几个小时,她几乎要看不出他们之前的模样了。
破旧的、打着补丁的亚麻布料之下,萎缩的躯体蜷起,失去了意识的他们安静的躺在雨水与泥土之中,只有偶尔的痉挛,才能让其他人猜到他们正在承受着的痛苦。
小莫莉撑着伞,站在贞德的身后,为她遮挡着雨水,墨绿色的眼眸中带着些许担忧。
现在的贞德大人,看起来就仿佛是重新回到了几个月前、刚刚从学院外归来时那心事重重的样子。
贞德大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在为那些人们而痛苦吗?
……贞德大人……
「他们……真的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吗?」
贞德轻轻的攥起了拳头,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的、些许长了的指甲戳在了手心,细微的刺痛感让她镇定了下来。
她轻声的向着站在一旁的角族剑士询问着。
阿妮菈没有答话,她只是环抱着双手,安静的站在一旁,任由雨水冲刷着她身上的皮甲与身后的武器。
水滴与金属撞击,发出了细密而轻微的敲击声,深色的眼眸眯起,随着雨滴打在睫毛上,她的眼睛微微颤动着,但是视线始终放在了侧前方站立着的娇小少女身上。
「……如果不在这里杀死他们,他们的下场会是什么样的?」
回应贞德的疑问的,依然只有一阵阵的雨声。
她知道答案的。
是啊……我知道答案的……他们的身体、灵魂会彻底的消弭,就连彼岸也无法到达。
贞德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些诅咒她很眼熟,如果是恶堕形态的话,一定能够轻易的解决掉这些诅咒吧?
就像当初救助玛丽亚修女那样。
……
贞德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着,犹豫、害怕。
就这么将恶堕形态暴露出来吗?我能支开他们吗?
就算一切顺利,那么在那之后,我又该如何向同伴们解释?
更别提解决了诅咒之后,以他们孱弱的模样,还有可能正常的活下去吗?
我……我该怎么办?
……亚瑟,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
面前枯瘦的身躯微微的颤动着,似有若无的呼声透过隆隆雨声,模模糊糊的传进了贞德的耳中。
她蹲下身子,冷风吹动着雨水,斜斜的穿过雨伞的遮挡,打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感觉到有些生疼。
几乎是在瞬间就已经湿透了的手套紧紧的贴着手臂的肌肤,那双散发着光晕的手愈发的显眼。
跪坐在泥浆之中,任由身上洁白的修女服被泥水玷污,贞德俯下身子,握住了那名女性纤瘦的、仿佛是骨架一般的冰冷的手。
「……好、好冷……」
颤抖的、似有若无的声音,贞德听清了她的话语。
「下雨了啊……我的……我的小奇菈……」
……
「你的孩子……很快就会回来的。」
抱歉……
「……是、是谁……」
陌生的声音,似乎是唤醒了朦胧的意识,那双浑浊的眼睛一阵颤动,艰难的望向面前的身影。
模模糊糊的,只能够看到耀眼的金色长发,以及那双赤色的眼眸。
「……呜、呜呜……」
「是……是圣女大人……」
嘶哑的啜泣声逐渐的变得微弱,那双干瘦的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紧紧的握着贞德的手,奇迹一般的、双眼又一次的有神了起来。
「圣女大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
「请、请救救我们……我的孩子们不能失去母亲……」
「……我的奇菈……我的阿佐亚……」
哪怕奉献光环已经在全负荷运转,也只能让他们不至于继续恶化。
贞德知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每多维系一秒他们的生命,就是在将亚瑟等人推向危险的深渊。
敌人会无情的榨取奉献光环为他们恢复的生命,然后转化成可怕的力量。
所以……
「……抱歉……」
「……为了你们的孩子,我想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看着被女性的哭泣唤醒的幸存者们,迎着那充满期冀的目光,贞德闭上了眼睛,下意识的想要躲避他们的视线。
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的睁开了眼睛,迎着逐渐沉默下来的幸存者们。
透过雨幕,阿妮菈的视线有了一瞬间的模糊。
隐约之间,她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场大灾难的最中心。
比之现在更加惨烈的场景之下,一样有着金色长发、赤色眼眸的少女,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在黑暗的笼罩下化作了光,然后独自走进了深邃的夜幕之中。
「……小女孩,」有些迟疑着,阿妮菈在这沉默的十几分钟里,第一次主动开口,「你想做什么?」
听到了阿妮菈的问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的小莫莉,紧张的望着跪坐在地上的少女,看着她颤抖的身体,没有犹豫的伸出了手,轻轻的握住了那包裹在长手套之下的手。
感受到了从手中传来的温暖的触感,贞德有些急促的呼吸逐渐的平复了下来。
她伸出没被抓着的另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小莫莉的手背。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小莫莉还是松开了手,「贞德大人……」
没有回应她们的话语,贞德只是沉默着轻轻的伸出手,拥抱住了怀中冰冷的躯体。
「我是教会的见习圣女,贞德·古力特,我想要告诉你们,你们的孩子所面临的处境。」
「你们的孩子,被危险的黑魔法师掳走,正在遭受着可怕的威胁,而我的朋友们正在前往救援你们的孩子。」
「但是,那个黑魔法师在你们的身上留下了可怕的诅咒。这个诅咒会永无止境的、一直掠夺你们的一切,直到你们死去为止,你们的生命会成为她的力量,她会用你们的生命来攻击我的朋友们、甚至是危害你们的孩子。」
「我不想欺骗你们,所以我如实的告诉你们我的心中所想——我很担心我的朋友们的安全,我也很担心孩子们的安危,所以……」
所以,如果你们不想死,就告诉我。只要你们说出来,我就会竭尽全力的……
篝火旁的平地上,沉默的气氛又一次的弥漫开来。
阿妮菈看着少女的身影,原本重合着的背影,骤然间的变得无迹可寻。
不是那独自迎向末路的、为了爱而献身的圣女,只是一个普通的、担心着看得见的人们的安危的邻家少女。
她下意识的抚摸着自己的断角,许久之后,才缓缓的呼出了一口气,重新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我知道了,圣女大人……」
女性的话语声又一次的衰弱了下去,她那仿佛骷髅一般的脸庞上,肌肉微微抽动着,露出了一个期待的笑容。
「请……请让我们解脱吧,圣女大人,请您……不要有任何的负担。我只祈求您能够……庇佑我……那些孩子们,直到他们能够独自生活。」
她昂起了头,露出了脖颈。
其他的幸存者们,逐渐的理解了自己的处境,他们互相对视着,默默的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的选择,圣女大人。」
知晓自己的命运,理解了自己的死亡的意义,从而迫不及待的渴望着迎向终点。
「真的,很抱歉……」
贞德沉默着转过头,泪水从赤红色的眼眸中滑落,她望向了身后的阿妮菈。
这位剑士慢慢的放下了环抱着的手。
「这可真是……」
「……自私呢。」
捂着破碎的胸口,施法者颤抖着身子,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迦娜,以及面前浑身浴血的亚瑟,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吮吸的魔力骤减。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得到了足够大的愉悦,她成功了,她才是领主大人最得力的助手!
「锵!锵!」
「咔嚓!」
亚瑟的双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细剑狂乱的舞动着。
「极速斩·暴风!」
早已衰弱的施法者的屏障已经无法阻挡他的攻击,防护魔法闪烁着、被裹挟着炽热火焰的细剑所击破。
伴随着魔法被击碎时爆裂的火焰与雷蛇,被击碎的身躯一片一片的飞溅着,露出了暗红色的肌肉纹理,以及更深层的灰白色的骨骼纹理。
先是残破的手,然后是双脚。
最后,她的身体终于被彻底的击碎,只有右肩与脖颈相连,被远远的击飞。
灼热的赤焰灼烧着断面,也燃烧着停在原地的下半身,将它们煅烧成了一摊漆黑的粉末。
「没猜错的话,在村庄中的……是你的那位圣女大人吧?」
头颅上的裂痕开裂着,狰狞的大笑着。
「真是意外之喜呢!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吗?领主大人,他们两个浑身都是弱点啊!」
「您看,我亲手推着他们走向黑暗啊!您看到了吗!?」
仅剩的右手用力的拍打着地面,任由崩碎的残骸飞溅着,她若无所觉的大笑着,用尖锐的嗓音嘲讽着亚瑟,用言语凶狠的继续着自己的攻击。
或者说,她仅仅只是在向被拖入陷阱之中的亚瑟宣示自己的胜利。
「看啊,亲手杀死手无寸铁的平民,这样的圣女太可悲了啊!」
「而你,你这位未来的剑圣,已经是个没有未来的残骸了!」
「领主大人的理想近在咫尺,而我就是其中最重要的见证——」
「咔嚓!」
狂躁的挥击,打断了她的话语,也拍断了她的脖颈。巨大的力道扇飞了那狰狞而可怖的头颅,将她远远的击飞,直到撞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之上,化作破碎一地的残骸,彻底的了无声息。
「呼……呼……」
亚瑟撑着细剑,颤抖着半跪在了那残骸身旁,看着火焰将她一点一点的灼烧成灰烬。
发黑的双手上,似有若无的苍炎渐渐的褪去,青色的术式铭文缓缓的消退,鼓胀着的血管也随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而渐渐的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直到这时,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心中的狂怒逐渐的消散,被压抑的负罪感重新涌上了心头。
有些暗淡的金色瞳孔转动着,看向了身后那废墟之中。
封锁着孩子们的术式,随着施法者的死亡而告破,阿卡斯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穿过炽热的地面,来到了孩子们的身边。
周围的雷电仍然还未散去,他那卷曲的深色长发微微翘起,看起来就像暴怒的雄狮一般。
看着忽然出现的魁梧身躯,孩子们颤抖着蜷缩成了一团。
只有那角族少年下意识的伸出手,抱紧了怀中早已昏阙的幼女。
意识到了什么的阿卡斯特停下了脚步,他抬起空着的双手,稍稍的向下压,安抚着萎靡不振的孩子们。
「你们没事吧?」
说着,他将手伸向腰部,从腰包中拿出了些许食物。
是之前瑟提斯小姐做的煎肉饼。
也许是他的安抚有了效果,又或者单纯只是食物的诱惑,孩子们的啜泣与低鸣逐渐的平息。
阿卡斯特微微俯下身,将手中的食物放到了地面上,然后后退了几步。
角族少年慢慢的动了动身子,一手揽着小女孩,一手伸向了那包食物,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阿卡斯特,一直到将食物拿到手、分给同伴时,也没有半分松懈。
「是合格的战士应该有的眼神呢。」
阿卡斯特摸着下巴,笑了笑。
等到孩子们小心的吃完食物之后,他才又重新的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看向了角族少年怀里的女孩。
其他孩子们的状态都尚且完好,只有这个小女孩,一直昏迷着,脸上满是血污。
「她怎么了?」
「……」
角族少年只是沉默着转过了身,挡住了阿卡斯特的视线。
「……看起来有些严重,如果不及时救治的话,也许她会留下什么难以挽回的伤害。」
沉默的氛围持续了好一会儿,阿卡斯特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角族少年的头。
「都跟我一起回村子去吧,我和我的朋友是来救你们的,你们的父母也在等着你们。」
「阿卡斯特先生……」
远远站着的亚瑟,在听到阿卡斯特的话语时,原本擦拭着细剑的动作顿了顿,他下意识的出声,但阿卡斯特只是轻轻的摆了摆背在身后的手,对着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
亚瑟沉默了下来,他将细剑重新别在腰间,抬起手抹了抹被雨水沾湿、遮住了眼睛的刘海。
迦娜就躺在他的身前不远处,没有了生息,安静的仿佛睡着了一般,额头上的十字纹章黯淡了下去,那张与普通人类少女一般无二的脸庞显得那么的温和而令人怜惜。
鲜血早已不再流出,被雨水冲刷着的躯体苍白到似乎在泛着微光。
「……亚瑟?」
「……我是不是也被首领……被那个家伙给算计了?」
「……」
「……是吗……」
「……虽然……虽然她把旧首领——把那个人渣杀了,算是替我报了仇……但是、她也不是好人……我才不想死……」
「……我不想死……」
「不,我……我不想死在那种人手里,所以……求求你,杀了我,亚瑟,让我为主人献身吧……不要……呜……可恶,不要排挤我啊……」
自己的右手似乎还能感受到被紧紧拽住时的感觉,柔软的绒毛划过皮肤,然后染上鲜血。
明明只是不久之前的对话,现在回想起来时,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明明只是相遇不到一天的人,甚至不久前还是敌人,但是此时的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泛黑的右手握成拳,轻轻的抵在了自己的左胸口,亚瑟半跪着垂下了头。
被束起的深红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垂在胸前,雨水顺着发丝滑下,滴落到了泥泞的地面上。
他就这么安静的半跪着,一直到阿卡斯特带着孩子们来到了他的身旁。
看着沉默的亚瑟,阿卡斯特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羽人族的迦娜,是那群恶徒的同伴。」
跟在他身后的角族少年,背着被阿卡斯特的皮衣包裹着的少女。看着泥泞之中的迦娜,他的瞳孔微微的收缩着。
语气十分的生硬,声音有些嘶哑,还有些颤抖。
「你认识她?」
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的开口,吸引了阿卡斯特的注意,他微微垂下头,看着身旁这位只到自己腹部高的少年。
「她是……村子里仅有的会庇护我们的人之一,但也仅此而已。她一样做了许多坏事,杀了许多人。」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是很快的便又镇定了下来,那稚嫩的脸庞重新紧绷了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说着,他小心的侧过脸,观察着背后的女孩的脸色。
「就快了。」
阿卡斯特重新看向了地面上的那具尸体,又看了看愈发沉默的亚瑟,他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少年的头。
「就快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点了点头,带着其他的孩子们,安静的站在一旁。
天上的雨还在下着,雷鸣声不时的回荡着。偶尔闪现的青紫色光芒,照亮了亚瑟的脸庞,那金色的眼眸缓缓的眨了眨。
「……抱歉,我花了太多时间。」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看向了身旁的阿卡斯特,以及他身后的孩子们。
暗淡的金色瞳孔中终于又恢复了些许神采。
这件事情还没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