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平原,一望无垠的青绿色,无论这片土地上的斗争如何的残酷,这片土地一如既往。
几场春雨之后,随着寒冬逐渐的离去、最后的积雪融化,无论是野草还是灌木丛,都重新开始了它们的野蛮生长。
又一次的昏睡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半个小时之后,贞德就又一次的醒了过来。
她背靠着大篷车的墙壁,背后是被木质支架撑起的、柔软的帆布,偶尔吹来的春息掀起遮挡着车厢的布帘,为安静的车厢带来些许凉意。
就这么透过布帘偶尔掀起时露出的缝隙,看向车外的景象,她的目光偶尔停留在驾驶座上的男性的背上,偶尔又看向碧蓝色的天空。
随着车外传来的食物气息愈发浓郁,很快,瑟提斯小姐送了一份肉汤进来。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肉,自己也依然没什么食欲,但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的贞德还是将肉汤吃了干净。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充分进食,这样才能快点好起来。
这是贞德前世的小时候生病时,家人对她所说过的话。
那时的她发着高烧、毫无食欲,只想躺在床上一直睡下去,但是请假回家照顾生病了的她的妈妈,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把她叫醒,强硬的要她把粥或者汤食吃下去。
一开始贞德十分的抗拒,甚至闹起了脾气,但是直到长大之后、有了相关常识的她,才深刻的理解了耐着性子、一勺一勺把食物塞进她胃里的妈妈的做法。
只有及时为身体补充营养,身体才有力气跟病痛战斗。
不过,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是……
贞德咂了咂嘴,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抓起手帕擦了擦嘴。
这个肉的味道可真不怎么样,真奇怪,这可不像瑟提斯小姐的手艺能做出来的味道。
「那么,用完餐之后,我们来准备进行一下临时会议吧。」
等到所有人都吃过饭之后,为了不打扰难得能好好休息的小莫莉,除了留下来照看她的玛丽亚修女之外,队伍中的其余几人在梅林的号召下,来到了篷车附近的一棵大树之下。
正在重新变得茂盛的树冠遮挡住了正午的阳光,跟随着队伍一起前进的孩子们自发的聚集在另外的树下,远远的看着他们。
那个名叫奇菈的女孩已经苏醒了,只是和玛丽亚修女一样,出现了失忆症状,对于自己的过往没有了任何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个情形让跟随在她左右的叫做阿佐亚的角族少年感到了十分的担忧……嗯,也许还有一些如释重负?
贞德微微皱起了眉,赤色的眼眸中显露出了些许疑惑。
她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群孩子也在偷偷打量着她,望着她的目光有些奇特,包含着的情绪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感激?憧憬?或者说,尊敬?
为什么?
我应该和他们没有什么交集才对……或者应该说,阿卡斯特、亚瑟、甚至是玛丽亚修女和小莫莉,都更值得他们用这样的目光去关注。
「那群孩子认为你受伤是因为他们。」
似乎是注意到了贞德的疑惑,一旁的阿卡斯特背靠着树干,垂下头,看着跪坐在草地之上的金发少女。
「那个叫阿佐亚的少年真是令人意外,他注意到了我们的小会议,也察觉到了亚瑟和阿妮菈小姐的战斗。」
「他猜到了我们的窘境,知道我们在讨论是否应该带上他们一起,而我的意见——你知道的。」
在那之后,就发生了我受重伤、甚至昏迷了好几天的事情,是这样吗?
「他们认为你受了伤的原因是因为你想要说服我们,让我们带上他们,虽然和实际发生的情况有些出入,但是严格来说——」
阿卡斯特瞄了一眼亚瑟,不动声色的继续说着,「他们的猜测其实也没什么错,之所以我们现在能带上他们,你的功劳是最主要的。」
贞德愣愣的回过头,指了指自己。
「我?」
不愿意再开口,或者说,这件事情和自己的关系并不太大,阿卡斯特伸出手,戳了戳一旁的当事人。
已经将自己重新打理干净的亚瑟,有些不自然的移开了视线,点了点头。
他的手习惯性的轻轻搭在了腰间的细剑上,但却又仿佛是按在了滚烫的金属上一般,马上移开了。
「……阿妮菈前辈答应帮我们保护这群孩子,并且帮我们狩猎以补充物资,但是作为交换,她想要拿到这把剑。」
亚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似乎是终于鼓起勇气一般的,直视着少女望向自己的视线。
斑驳的细剑被抽了出来,摆放在了贞德的面前。
「这是你的东西,所以……」
看着摆在面前的细剑,有那么一瞬间,贞德感觉到脑子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她就这么沉默着,混乱的思绪费力的整理着这番话,以及亚瑟归还细剑的动作。
周围的人只是安静地看着,只有阿卡斯特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
这个小子,真是不令人省心。
一旁把自己埋在草丛里的梅林点了点头,对阿卡斯特的看法表示了赞同。
直到许久之后,贞德打了个冷颤,搓了搓有些冷的手臂。
她抬起头,轻轻的撩开遮挡住眼睛的刘海,望着那对暗淡的金色眼眸。那闪躲的视线所一直在躲避着的,是自己缠满绷带的右手。
「……」
明明已经麻痹了的右手,似乎刺痛感又一次的明显了起来,令人心烦意乱。
贞德皱起了眉,她微微侧着身,左手撑着地,费力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贞德?」
对于她忽然的举动感到有些意外,亚瑟下意思的轻声发出询问。
没有回应他的话语,贞德只是僵硬的伸出手,按在了细剑上,或者说,是按在了握住这把细剑的右手。
体温很高,在这冰冷的初春中显得有些烫手。
微微摇了摇头,把不合时宜的联想甩出了脑海,贞德紧紧的皱着眉,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随着肌肉的紧张,伤口处的痛感确实的刺激着神经。
看着下意识移开的视线,贞德强忍着疼痛,抓住了他的手腕。
「亚瑟,看着我。」
感受着颤抖的手,话语中的疼痛,亚瑟的瞳孔微微的收缩着,看向了贞德。
「你的手受伤了,不要……」
他下意识的想要挣脱贞德的手,但却又怕对那尚未痊愈的右手造成二次伤害。
「那种事情怎么都好,这完全不是问题,总会有治愈的一天。」
第一次的,贞德表现出了令周围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强硬态度,她打断了亚瑟的话,紧紧攥着亚瑟的手腕的右手因疼痛和过度用力而颤抖着。
「问题是你,你出了问题。」
「你想要抛下这把剑——你想要逃避什么?」
「我……我不想逃避,我只是……」
亚瑟张着嘴,低声喃喃着。
「……我杀死了那群家伙,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我还杀死了迦娜,用我这双手,把剑刺进了她的心脏……」
他低下了头,咬着牙,连呼吸都开始急促了起来。
「我用这把剑战斗,结果想要保护的你却受了伤……」
「……每当我想要保护些什么的时候,我举起的剑却反过来伤害了他们,难道不是这样子吗?」
「先是我的……接下来是马修,然后是莫莉小姐和玛丽亚修女,再来是梅林老师——」
听到提到自己的名字,一旁正躺在草堆里望着天空的梅林抬起头,看向了这边,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我怎么了?
「然后是学院长和城防军的大家,再来是迦娜,现在是你……」
亚瑟猛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的双眼中满是痛苦与挣扎。
那是从几个月之前开始,便一直积累到现在的名叫「自我失格」的压力。
「这样的我,一直在违背自己的承诺的我……」
贞德默默的听着他的话,感受着其中的负面情绪,直到这时,她才真切的感受到亚瑟心中的压力。
不同于大多数人,对于自己的信条无比珍重的他,一次又一次的「失信」,但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他的错。
硬要说的话……
那群在广场上、被自己劝说着欣然迎接终结的村民们的脸,逐渐的从混乱的思绪中浮现。
「……我才是,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啊。」
随之浮现的,是孩子们的脸,以及他们望着自己的、充满仰慕的眼神。
她微微的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亚瑟,听我说。」
抬起左手,捧着亚瑟的脸庞,将他微微错开的脸重新摆正。
四目相对,贞德和亚瑟的脸上不约而同的腾起了一丝红晕。
她尽力地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听着,这不是你的错。」
「看那群孩子,看到了吗?他们现在还活着、还能吃到肉食,能够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们。」
贞德费力的掰着他的头,将他的视线移向了另一旁,那群孩子所在的方向。
感受到了孩子们的视线的亚瑟,愣了许久。
对于击杀了那个恶魔的亚瑟,他们的印象十分的深刻。
那下意识的慕强与对于救命恩人的感激参杂着的、满是憧憬的目光,让亚瑟回想起了自己还在家乡时、跟随在父亲尤瑟王身旁一起巡视军队时的场景。
排列整齐、全副武装的士兵、军官们,望着自己的父亲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你瞧,至少你救了他们,不是吗?你完成了你对村民们的承诺,你把他们的孩子救出来了!」
「是……这样吗?」
亚瑟的视线有些失焦,有那么一瞬间,耳边心仪少女的声音都变得缥缈了起来。
「没错,你已经尽力了,你每一次都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
贞德重重的点了点头,看起来,这个家伙终于转过弯来了。
「没错……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轻声喃喃着,亚瑟重新转回了头,直视着面前那双剔透的宛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睛,脸上的茫然与阴翳逐渐的消退。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的力量还不够强,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说着,他松开了细剑,突然的用力抱住了面前的少女。
「谢谢你,贞德,谢谢,我明白了!」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稍微放下心的贞德有些反应不过来,仍然混乱的思绪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卡壳。
「为了能够履行我的信条、为了能够保护好你,我需要更强的力量!我的努力还不够,还需要更加的努力才行!」
他松开了茫然的贞德,转过头,看向了一旁跪坐着的阿妮菈。
「阿妮菈前辈,我想要向您学习您的技巧!」
语气郑重而充满了恳求意味,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啪!」
一根树枝不知从哪儿被甩了过来,不偏不倚的拍在了亚瑟的后脑勺上。
随后传出来的,是满含着恼怒的梅林的声音:「你这家伙,竟然当着我的面——」
阿妮菈甚至来不及给出回答,一旁缠满了绷带的绷带怪人已经放弃了装死,以那与形象不符的敏捷,从草丛里跳了起来,指着亚瑟,气急败坏的大喊着。
「我难道比不上那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吗!?可恶!」
「胸大无脑?但是,我的尺寸在角族之中算是偏小的,梅林。」
阿妮菈的回应毫无恶意,只是平静的陈述事实,但却让场面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之中。原本的会议到底要讨论些什么无从得知,只有贞德一脸茫然的站在原地。
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