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施主,昨日你说你走进的宅子,匾额上写着什么?”
清晨当莲心和莎莎吃早饭的时候,仓央嘉措走出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拿专门由城主府上拿来的菜包子,而是向着莲心询问道。
莲心满嘴里塞的都是包子一时间居然还真开不了口,又在蚕食豆沙的莎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朝着仓央嘉措说道:“林府。”
“阿弥陀佛!林府,贫僧昨日夜里思索多时,今早似乎想到些什么。”仓央嘉措听后说道,“师父曾经到过这重关城,还讲过一些城中事,与我听。”
“讲过些什么?”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包子,莲心问道,一边还朝着瞪着自己的莎莎笑了笑。
“阿弥陀佛!师父曾言,这重关城的城主,是位有意思的老人。”仓央嘉措闭上眼睛继续说道,“师父说,那曾是一位读书人,少时读书入了书院,但后来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加入了边军。就是荆州边关三军之一的平远军,后来做了将军,带兵征战多年战功显赫,但也因为战事操劳,身体并不是很好。从军中退下之后,受到上一任重关城城主的赏识,让位与他。”
“让位?”莲心疑惑道,“这城主还能让?”
“阿弥陀佛!我朝官员选拔制度,除开帝王任命,一向由各级官员自行决定。”仓央嘉措回答道。
“你不知道?”
莎莎很奇怪的看向莲心,似乎是在问:一个出世之人都知道的,你一个大离人不知道吗?
“我哪知道?我又不需要知道这些。”莲心说道,继续看向仓央嘉措,“你师父当年,究竟是为什么会与这位林老城主,有所交情呢?”
“阿弥陀佛!这就说来话长了。”
一灯法师,不论是在须弥山的伽蓝寺、佛门世界的高僧一众或是世俗人间的民众口中,都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得道高僧。不仅仅是因为其辈分与佛法,几次人间俗世走访,也都广为流传。如果说,花间阁阁主在那些年里做到了所谓“天下谁人不识君”,那么这位和尚,可就是地地道道的世间佛子,武林之中、江湖之内最为接近花间阁阁主声望地位的宗师。
只不过近几年来,这位佛门大宗师开始闭关谢客,除了仓央嘉措这样的亲传弟子,其他的人,无论是否属于佛门,都是避而不见,而这闭关修行、闭门谢客的背后,则隐藏着当年一灯大师最后一次出山行时的秘密,如今借着仓央嘉措的口,终于真相大白。
当风尘仆仆,只穿着最为朴素的袈裟,一手禅杖一手钵盂地走进重关城的城门,早已经等在了门口的士兵们并不阻拦排查,站在城门口背对着一众围成圈的百姓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苍颜老人,头发梳得很是伏贴,穿着并不显得华贵雍容,就那么一眼看上去,可能会和路边随便坐着的普通老人混淆,但在这座重关城里,人们都认识他,新调任的重关城主——林守岁。
曾经的书院闲人弟子,往昔的平远军璃鸱军统帅,如今的重关城城主。似乎没有谁的人生能比这位老人更加完满、更加丰富的了。
“一灯大师!远道而来,辛苦了!”
老人看着一灯走进城门,连忙弓着身子小跑出去几步扶住了一灯大师握着禅杖的那只手臂,一脸柔和的笑意。
“阿弥陀佛!林城主夸大了,世间何处不修行?其实也就是换种方式求佛,何来辛苦二字?”老人轻轻笑着,白眉飘摇、微微颤动,“况且就算辛苦,这世间人千千万万谁不辛苦?这城中百姓?还是林大人您?佛说三界皆苦,苦难即是修行。”
“大师教育的是。”
林守岁说着,示意身侧的士兵们为自己和老僧人在人群之中清理出一条通道。
“大师此番前来,是原本的修行路线,还是因为接到了在下的书信?”
“阿弥陀佛!一切皆是因果,凡事都有缘分。老衲走至此处,既是因为佛的指引,也是因为阁下的书信,可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果缘分的命定结局。”
老人一边走着一边说。其实老人并不需要那个虽然同样白发但的的确确比自己年轻上许多的老人搀扶,自己也可以走的很稳当,甚至因为步幅比林守岁要更大,此刻反而是不得不放缓些脚步。
“大师,您就别跟我卖关子了,拜托您的法事?”
林守岁击重点也不含糊,他知道像一灯法师这样的高人,你越是与他兜圈子,可能最后得到的结局越差,人家吃了多少年的米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经书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匹敌的,就算是他林守岁,其实也心知肚明差得远了。
“阿弥陀佛!阁下在信上说,是要为了我重关城百姓,以及那些战死在边关上的战士做法事?”
一灯微微停顿了下脚步,引得林守岁为之一顿。
“是。”林守岁连忙松开了老人的手退到了一边躬身行礼,脑袋低得很下,“我重关城百姓,无一不是为国奋战的热血男儿,老夫曾亲临边关战场,见我荆州边防三军之中,皆是来自我重关城的士兵最为勇猛、最为听从指挥也同样是最为死伤严重!”
“荆州边境之上,耶律族的骑军气焰嚣张,是我重关城子弟或率队或随队冲锋陷阵,至死方休;梁州边关之外,黄黄大漠之中,鲜卑人的脚步踏碎山河,谒金人呐喊山呼海啸,也同样是我重关城的大好男儿郎,以命相搏、为身后苍生、为家中父老,某的一丝安宁!”
“而您也能看到,我重关城虽然是边关之中极为受到尊崇的城池,是许多边关将领献媚、贿赂的地方,但那些个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朝中文臣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我来这里之后才知道,重关城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啊!”
“黄土为食以续命,日聚朝露以为饮,夜幕总闻烈士问,问我这重关城主,对不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之所以拒绝了将我调任京城、调离重关,其原因就在此处!我虽无法向那朝廷为我边关将士请求人人英名在列,无法使得每位战死同袍家中人人得以温饱,无法使得边关战事停息止步带领我朝英勇之士马踏荒原,但至少,我能够为我死去的部下、为我死去的战友、为我重关城黎民百姓谋不得生前福祉,至少也要来一次死后平安!”
老人的话掷地有声,看不见老人埋得低低的脸庞,却能看见泪珠汩汩落下,周遭围观的百姓更是一同哭出声来!一灯不去看那躬身良久的老人,转而是看向了周遭的百姓。
他看到,有年迈的妇人弓着腰,手臂挎着的篮子里摆放着毫无生气、蔫巴儿的蔬菜,一口并不算齐整的牙齿咬着下嘴唇用力地盯着自己;他看到,有正值壮年的男子也许是刚刚从烧制铁器的炉灶旁跑出来满脸焦黑,但一双眼睛却亮的发光;他看到,面色饥黄的女子抱着孩子,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仍旧还不住地摇晃着手里的孩子...
“阿弥陀佛!贫僧愿为这重关百姓,为这边关将士,祈一次佛。”
老人的话语声很轻,但来自佛门重地的这一声承诺很重。林守岁几乎是颤抖着说道:“谢过一灯大师!”
而那一旁观看的百姓也都是一齐下跪行礼,齐声说着“谢过一灯大师!”
年迈僧人重新迈开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这么说来,这林老倒是个体恤百姓、在意兵士的好官啊。”莲心听到这里不禁是开口赞叹。
“是啊是啊,以前林老城主在位的时候,我们百姓家里都很喜欢他老人家呢!”
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了府上的武未插嘴说道。
“欸?你怎么又不在家帮忙?”
莲心奇怪的问道,谁知莎莎又瞪了他一眼,导致莲心有些不理解。
“我...我偷偷跑出来的...”
武未说着很不易察觉的看了一眼仓央嘉措,后者故事被莲心打断道也没生气,也是静静的等着。
“后来呢?就办法事了?”
莲心朝着莎莎陪笑几声,不再为难武姑娘,而是转头看向了仓央嘉措。不料后者还未开口,武未就抢着说道。
“是啊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咧,不大记得事情,唯独那场法事,记得可清楚呢!当时是在城外办的,林老...不对就是现在的裴城主,当年还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年轻人,花费了很多钱财自告奋勇帮助林老操办,不仅请了好大一尊的佛像,各类需要的物品也是齐全。”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裴城主就搭上了林老的大船,后来成了乘龙快婿,也是有这一次立功的原因吧。”
“那次的法事,虽然名义上说的,是为了重关城的牺牲战士、贫苦百姓,但其实并不止,边关各路军队几乎都派遣了队伍,荆州三军中,定远军中流砥柱玄甲骑,身负着墨绿色的厚重盔甲急行而至;平远军主力部队负雪营,黑甲白袍恍若苍山负雪,步行而来的时候,就感觉城外土地上一片白江涌过,偶尔露出江里的怪石嶙峋;镇远军的金甲军更是了不得,阳光下头盔甲一闪一闪的,可威风了,其他小股部队更是数不胜数,梁州边关也有军队前来。”
“行军时候外面穿的都是自家军甲战衣,可是等到了法事开始,你们是不知道!排列整齐列作一个个方阵各式各色的战阵士兵,在同一时刻一同脱下战甲,人人都是白衣素裹,从腰间抽出一条白色布条戴在头上,那动作,真的就像是一个人在做一样!炎炎夏日里仿若是六月飞雪一样满平原皆是白色,人人都为自家将士祈福,为自己逝去的战友祈祷。”
“那位老僧人,就是...仓央嘉措...先生的师父,敲木鱼奏佛乐,祷念佛经往生超度,当时我就觉得,我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那么平静的日子了!”
武未讲的是龙飞凤舞极为起兴,看来啊,在女子的心中,那一场浩然的法事,真的是童年记忆之中不可磨灭的深刻记忆了。
“如此一场法事,应该也足以慰藉那些边关战事中丧命的将士英灵了吧...”莲心轻声说道,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奇怪,“林老能办这么一场盛世,请得动佛门一灯,听武姑娘的口气,百姓们也很爱戴他,听起来就是个很聪明、很有能力、很好心的人啊,可为什么会将位置传给自己那个看着就不像好东西的女婿?还为了女婿做的错事要杀我?”
“城主要杀你?”
武未没听过莲心昨日的见闻,此刻惊讶的问道。
“他自己活该。”
不等莲心开口解释,莎莎盖棺定论地说道。
“我怎么就活该了...”
莲心很是委屈似的说道。
“自己跑到别人家去,问这问那,还要杀人家女婿,你花间阁现在本来就是众矢之的,你说你不是活该是什么?”
莎莎很是认真地、缓慢的、一字一句的将如此长的一段话组织了出来,看着莲心,很是无语的样子。
“那是他们自己不关门啊,而且我当时都准备走了...”
莲心还想解释,武未却打断了他。
“说道让位给裴城主,倒确实有些传闻。”
武未说着向着几人靠近了些,环顾了下子周围,大门口没有人,倒塌的那片墙壁之外也没站人,随后才继续压低声音说,“有小道消息说,是裴城主暗地里强暴了林老的女儿导致后者怀了孩子,林老的女儿觉得丢不起这个人,所以要求跟他结婚的,随后,林老可能是为了女儿考虑,才将位置让给了裴大人。”
一听到裴穗的坏消息,莲心即刻就来了兴致,“你们看,我说那混蛋是他没错吧!取第一个老婆就这么不择手段,柳青就是他害的啊!”
“那为什么林家小姐会生气?他们的婚姻听上去不存在爱情才对啊?”
武未低声说道。
“那...为了面子,也是有可能的啊...”
莲心解释道。
“就算是裴穗,又如何?”
莎莎突然开口,莲心发现自从自己开始对莎莎服软,这姑娘就越来越喜欢怼自己了。
“可以...可以...”
莲心看着莎莎仔细想想似乎也拿他没办法,你说杀了他吧,杀一城城主肯定是痴人说梦,你说上官府告他,他其实也没犯啥事,柳青也是自愿嫁给他的。
“反正至少让城中百姓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吧!”
“城里人都不喜欢裴城主的!”武未继续悄咪咪的说,“他们都说,林老那场法事开始,就掉进了裴城主的陷阱里,说读书人的心眼儿,还是比不上商人呢!”
“阿弥陀佛!”
久未开口的仓央嘉措,突然打破了自己的平静,”家师其实对于那一场法事,并不如何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