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仍旧还能微微地感觉到胸口被刺穿处,鲜血流出顺着那柄黑刃向光罩内流淌着,也许,那个穿着紫色、普通花式衣裳的姑娘,手握着那柄黑刃的时候,自己的血,会顺着她的手,手上被划出的伤口,流进她的身体吗...那样的话,就可以,用那个了吗...
“阿...弥陀佛...武姑娘...”
仓央嘉措几乎就要失去意识,用着最后的力气说道。
“唔...仓央嘉措大师...”
武未紧紧的抓着那柄黑刃,很奇怪的,似乎是出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那个黑影竟然是不再用力将自己左手形成的黑刃向外拔出了。
“你能...抓住我的手吗...”
仓央嘉措说着,将那近乎骨骼尽断的手臂艰难地伸到了背后,整个过程几乎可以说是在蠕动。四下里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着,可此刻这里的氛围,似乎有些奇怪了。
一旁的刘恒明显的皱起了眉头:一个僧人,一个天下佛门代表之地伽蓝寺的僧人,你这么在生死之前竟然只想握住人家姑娘的手,像话吗?
明显的,认为不合理的人之中也有武未,但女子此刻哪里顾得了这个,姑娘家的,心怡男子主动伸出手来,还能顾得上那么的限制规矩?更何况是在这种看起来就生死攸关的时刻呢?武未尝试着伸出了右手,左手仍旧紧紧地抓着那柄黑刃,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仓央嘉措的血...
破碎的光罩上的的确确是存在着一个小孔,但却似乎是小了些,武未很努力的将手塞进去,因为焦急、不解、担心等多重情绪的叠加,导致女子止不住的颤抖,刚刚憋回去的眼泪,似乎又在眼中打转了。
可就在她焦急地不断变换手形、转动角度想将手伸出去时,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那是另外一个人的指尖。
就在这几乎陷入绝境,人人都难以自保的瞬间,一个高高在上远离尘世的得道高僧,和一个低到尘埃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的女子,手指相触,一瞬间似乎世间所有的佛经教义都成了恼人的束缚,一切爱情的故事都变成了无理取闹的纠结丑恶,一切的所谓生死都停住了脚步,就只有一男一女,不论身分,相互触碰。
“那...一日...我放下二十般诸佛...不为触动尘心...只为与你牵挂...”
仓央嘉措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黑色人影突然间就不在动作,或者说已经没有办法再进行思考。
“世间诸般法...皆是雾气,散尽之时...只愿有你...执我之手...许我半世癫狂...”
就好像是仓央嘉措一贯的言出法随,就在他说完那句“执我之手,许我半世癫狂”之后,武未感觉到有一股金色的内力顺着两人指尖相互触碰的地方向着自己的身体之中流淌而来,瞬间觉得从手臂到全身生起了一股暖流,甚至有些燥热之感,低头看去,只见在自己的身体之上,一根根原本应该暴起的青筋竟然是流淌出了金色,顺着指尖一点点扩散到了全身,似乎自己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充斥了全身!
而光罩之外的仓央嘉措,却是浑身开始变得惨白,远比原本的那种玉色的白要惨淡许多,看着是极为的诡异吓人!而且能够感受到,整个人的状态与气势几乎说得上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原本的佛门威严、光明,变得一下子看着有些瘆人,不再瘫倒在光罩之上,似乎身上的伤一瞬间全部被修复了,整个人从一只受伤的小鹿瞬间变成了一只蓄势待发的恶狼,弓起了身子,一只手自然下垂,另外一只仍旧与武未相互接触,双脚不再像刚才一样撇在那里而是微微弯曲站定,似乎在准备发力。
可惜武未看不见,否则一定会被此刻的仓央嘉措那双近乎血红的眼眸所吓到,那双血红的眸子就那么盯着对面的黑色人影,一点点向前探出身子,黑色长刃拉出一条血色长迹,越发的靠近了那黑色人影的面门!
那表情,就好像是盯上了猎物的野兽,满脸狠戾已经似乎脱离了人脸的范畴而是一匹野狼在盯着对方!可奇怪的是那人影却是仍旧没有动作,就那么任由着对方靠近自己。
在距离着光罩尚还很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红裙子的漂亮姑娘,正黑着脸,对着一柄悬浮在空中、紫气萦绕的鬼头刀是出拳不断,每一拳都硬生生地敲在了那柄刀的刀面之上,出拳并没什么玄妙与章法,并不讲究什么出拳留几分、如何出拳才最潇洒,只是不断地砸向那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再动弹的鬼头刀,就好像是个闹了脾气的小姑娘,而被她砸的几乎冒出些个坑坑洼洼的鬼头刀,则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就那么站在那任由她打。
光罩之中,那个一向见惯了生死,看惯了沙场流血牺牲的中年人,似乎是并不觉得当前的战场有多么凶险,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个白头发的、盘膝坐在地上似乎已经昏迷的、背后一道骇人伤口不知用什么法子微微止住了流血的青年。
“就只有这...为什么值得孔二公子和那一位...如此重视?”
刘恒在内心如此盘算着,似乎根本就不觉得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年轻僧人领袖仓央嘉措在自己的面前就快被人打死了,况且那个几乎将他打死的人距离着自己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光罩。
“若是论及个人破坏力与战斗力,这个年轻人应该远远不如李青河的绝对杀伤力,也不可能比得上二公子的言出法随、方寸天地,防御这类型的事更是与那位元空和尚大概是天差地别...为什么会被二公子称作为胜负手呢...”
“比身负担子?李青河所附乃天下剑道,更是武林正统,这莲心拿什么比?孔二公子不出所料,应该是读书人过往、今后都不会再有的圣人领袖...他们都不是胜负手吗?”
“本就有些不信,现在,就更不信了...只是四人众就几乎置他于死地?毫无背景、毫无城府,究竟凭什么,让二公子...如此看重...”
刘恒眼睛微眯,似乎又回到了那日京城,原本就因为自己心中的那份遗憾最终还是成为了千古遗尘而悲伤独自坐在小院子里喝酒的中年男人,遣散了扈从侍卫仆人,只留自己,和满园回忆。他把她的身子葬在了将来会在的墓中,占有了她的岁月,却将这座曾经有过她的园子,留给了自己...
为什么呢?刘恒想着... 如果,我不是生在帝王家...会不会我的哥哥就不会那么仇视我、戒备我,我的弟弟们就不会跟哥哥一起提防我,一起排挤我。
是不是我和那个家伙,就不用从一对儿好哥俩,变成剑拔弩张、刀刃相对的样子?是不是,我第一次遇到那个姑娘之后,就不会觉得亏欠弟弟而主动退出呢?记得那一次,我们两个跟到这间院子里里来,她可是先将水递给了自己啊...
是不是,就不会因为她的父亲与她变成连面都不能够再见的摸样,又或者也会发生矛盾却是因为女婿和老丈人之间的争执呢...
好像又能看见她了,在那片因为久没人在而荒芜的菜圃旁边,站着一个笑着的女人...明明满院子的鱼腥味,却是盖不住,淡淡的花香...
现实是院子里的确站着一个人,一个青衫束发的年轻人,一双眼睛粉红色的桃花样式,英俊的有些像个姑娘家了。
“我不是说了,不让人进来吗?”
刘恒不想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谁,他只想在酒水里头忘了那个人,忘了那些事...
“堂堂梁州龙王爷,在这一个人喝闷酒算个什么事儿?”
那读书人就好像是满不在意,也根本就没发现刘恒脸上的不耐烦与近乎直白的悲伤,就那么微笑着走到了刘恒对面的石凳旁坐下,笑得很柔和,就好像是一张能够将世间一切悲伤与痛苦都包容在其中一样。
美人笑偃如花,君子一笑芳华。
“你...是谁...”
刘恒已经是几乎压着牙齿说出这句话了,在他眼里可看不见什么温顺君子,什么如沐春风,平日里就讨厌的那些个只会扯些假大空道理的书生,此时看着,只能是更加惹人厌恶,几近恶心。如果眼前这个年轻人再不识相些,自己不介意找人“请”他出去,甚至,自己也不是不能动手!
“人生最得意,抱得美人归;人生最失意,白首寂然回。王爷失了心上人,悲伤之情在下可以理解,若非事情紧急,也不至于如此不解人意,但...今日我既来此,便是一定要将事情,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书生如此不识相,刘恒其实很高兴,因为你们书生喜欢讲道理我刘恒可不喜欢,尤其是还在我面前说什么“得意失意”,那你就等死去吧!
“蠡湖,做了。”
刘恒淡淡的说道,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闭上双眼,仍是皱着眉头,但想象中的手下飞剑而来一剑杀之的情景并没有出现,而是一片寂静。唯有那名书生,笑得温和,满脸的淡然。
“蠡湖!”
刘恒迟迟得不到手下的回应气的摔碎了手中酒杯,可依然还是没有回应。
“蠡湖?”
“王爷就别喊了,此间天地,只我二人。”
书生笑着说道,随即一挥手,摔碎成碎片的杯子重新拼凑,飞回到了刘恒的手边。
“王爷继续喝酒,在下带您见一个人。”
书生笑着向身后招了招手,刘恒紧紧握着方才明明被自己摔碎的酒杯当下酒醒几分意识到事情不对,就算是悲伤再大,这位饱经世事的亲王,也绝对不是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的人!
书生招手之后,那座简陋的、年久失修的小木屋的门帘被人掀开了,那是一只怎样的芊芊玉手,白皙如玉却有明显的带有老茧与一丝因为营养不良而产生的消瘦。刘恒几乎是下意识地更紧地握住了酒杯似乎要将它捏碎,眼神变得炙热起来,他知道那是谁。
门帘后面,走出的是那位曾经让整座天下为之折服、为她祈福的女子,同时也不是她,而是那个不曾见过所谓皇亲国戚、不曾知道世间险恶、甚至不曾买得起胭脂水粉珠钗玉翠的女子,那个渔民的女儿,一个经常帮着家里做事的穷姑娘罢了。
这时候的她,还不是那个在后宫之中被人陷害导致不仅丢了孩子甚至在也没能够怀上孩子的可怜女子,还不是那个亲自接待难民、援助饥民、回都之时全城俯首跪拜像是天子搬师回朝一样的女子,还不是那位被誉为“不是皇后胜过皇后”的郑贵妃,只是一个,捕鱼的小姑娘啊...
“春花...”
刘恒手指头几乎就差陷进那酒杯之中了,眼含泪水湿了一切风景,湿了一切回忆。很少有人知道,母仪天下胜过皇后的贵妃,确实有个怎么听都配不上她的土名字——春花。
贫家市井巷弄里的粗人,能起出怎样的好名字呢?可其实打心底来讲,刘恒和刘高,这两个见过无数女子无数世家诗家雅士名流的男人,却一直觉得这名字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故而当父亲将这一点作为反对刘高娶她的理由之时,刘高不卑不亢、一步不让的对自己的父亲说:“我就喜欢这个名字,如果我今天娶不了她,那么未来的大离妃子,就都改成这个名字好了,非春花者,不娶!”
刘恒颤颤巍巍站起身子,踉跄了两步,这位在沙场上不论是骑战冲杀还是下马作战从不腿软的男人,此刻有些走不动路了。
中年人像是个久久离家之后见到母亲的孩子,不敢跑过去好像怕一跑过去、抱住那个女子的时候她就会消失!说不出话,只有满怀着无限话语的呜咽和哀嚎...
“其实我不怪你...我爹是自愿死在你军队的推进下的,也算是为了,这个天下的安定...刘高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这一辈子,不差的...谢谢你...再见...”
女子率先开口,似乎是等了很久,似乎是憋了很久,明明千言万语,却只有短暂而简单的告别,女子身影散了,化作飞花残影...
那一刻,她好像是那位贵妃,又好像不是,大概,都是吧...
刘恒再也憋不住了,这个天下、庙堂、江湖都名声显赫受人敬畏的中年男人,哭得无声却又比任何一种人间之音都更为震撼、颤动人心!
春风又绿江南岸,京城何处是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