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的书房很宽敞,自前门入直抵最里侧的影墙,进深能有三丈余,而横向则在中间立着两排脸盘粗的立柱,若论其具体的面积,抛除那靠墙的书架和居中摆放的花梨木书案,以及十多盆各种花卉盆景,看上去容纳二三十个人聚会,也并不显得拥挤。
而且,张翰的书房自进门开始,并无一架屏风遮挡,站在门口即可看清书房中的一切,可谓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这种风格和张翰的身份倒也是十分契合,坦坦荡荡,亮亮堂堂,将一切都摆在明处,事无不可对人言说。
不仅如此,作为家主的书房,时下的人、哪怕是大字不识一脸盆的暴发户,怎么也得绞尽脑汁四处托付人情,哪怕是花重金也在所不惜,其目的就是寻一二文人墨客、高僧大德写一副字、涂几笔画,好挂在墙上附庸风雅。
可张翰的书房却不尽相同,不仅没有文人提笔泼墨的屏风,就连四方墙壁上面也是空空荡荡,几无一副字画。
之所以说是“几无”,是因为在正面的墙上还是有那么一副,幅面不小,差不多有黄花梨书案的一半,但却只有两个大字“慎独”。
此字不知是何人所书,笔力雄浑,构架严谨,厚重中有透着矫健的力度,怎么看都是一副功底不凡的好字,比之当世书道名家也不遑多让,其间更是多了一股苍劲的刀兵之气势。
但是奇怪的是,这样一副上乘之作,却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所书,也不知是为何人所写,就如同见不得人似的,不禁让人疑惑和不解。
书房够宽敞,而张翰也年纪大了,眼力劲不比年轻人,因此一共点燃了七八支儿臂粗的蜡烛,白里透红的烛火将书房中照得落针可见。
张翰坐在书案后,两手撑着书案,两眼看着赵不凡和崔刺史二人,不再言语。
可那双眼睛中透露出的神色,哀伤、痛苦、落寞、沧桑……复杂得让人黯然神伤,不忍直视。
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当唯一的孙子是在家中暴病而亡,且一再发誓,绝不会阳奉阴违,事后找麻烦。
这对于张翰来说,已经是够难得了,且难得得让人不敢相信。
可张翰都已经赌咒发誓了,还是以子孙和香火为誓言,你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此刻,就连一直心中惴惴不安的赵不凡都为之折服,为他所感动,甚至将其视为人生的知己,恨不得立马上前给张翰磕几个响头,以示对他的大度表示由衷的谢意。
对于张翰的表态,赵不凡很满意,也很感激。因为在来之前,他一直在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甚至不惜求救与崔刺史,就是为了摆平张翰,搞定窈娘婶婶误杀张三郎一事,以消除后患。
他窈娘婶婶和鸢儿小姑姑两人毕竟生活在扬州,常言道“山水有相逢”,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彻底解决掉恩怨,难保日后不发生点什么磕磕盼盼的事情。
而事情的解决却出人意料的轻松,让他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悠长而流畅。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朝张翰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恭声道:“多谢张都尉了!”
既然张翰已谅解了此事,且下了逐客令,那么再待在这里就有些不太适合了。至于感谢,大可等过些时日,待张翰的心情平复一些,再次登门拜谢就是。
赵不凡示意崔刺史一起告辞离开,可崔刺史却站着不动,眼睛睇着张翰一眨不眨,好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张都尉,虽然明知道有些失礼,可本官还是忍不住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会这样选择?”
张翰抬眼,目光如剑般直射崔刺史的眼底,好一阵子方才收敛,淡淡道:“老汉敬那女子是个贞烈的好女子,敬那赵无敌是个好汉子,对于一个有大功于国、于天下苍生的好汉子,老汉损失一个不成器的孙子,又算得了什么?”
张翰说得义正言辞,让人挑不出毛病,也让崔刺史哑口无言,再也找不到理由质疑了。
赵不凡与崔刺史面面相视,俱都露出一副了然的意思。搞了半天,人家张翰将他们的老底都搞得清清楚楚,就连赵无敌在北地立功一事都没有遗落,其消息之灵通太让人惊奇了。
要知道火烧朔方城一事,赵不凡也是在龙门听他叔父亲口说的,至于秦怀玉给朝廷的奏章,在他离开神都的时候,还没有到达。
既然如此,张翰如何得知?哪怕是张翰是扬州折冲府的折冲都尉,兵部自然会将扬州府军在朔方的功与过告知于他,可这效率未免太快了吧?
可这是人家张翰的私事,也是人家的安身立命的秘密,怎么可能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们?
既然张翰提到了是因为赵无敌对大唐帝国和大唐黎庶有功,从而放下了个人恩怨,不再追究孙子被杀一事,那么赵不凡反而不好一言不发地告辞而去。
人,活在人世间,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人家投之以桃,那么你就要报之以李,否则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赵不凡想了片刻,心中有了计较,对张翰拱手道:“张都尉心怀宽广,高风亮节,不凡身为钦佩!某闻都尉还有一子赋闲在家,某家回京以后,可替令郎谋划个一官半职。
令郎相必不想任职军中,那么谋一个一州之佐官、或是一县之长,还是能办到的,不知都尉意下如何?”
赵不凡的话让张翰的眼神亮了一下,不再像死水般波澜不惊,扬声问道:“侍卫长能做主?”
张翰并非是看不起赵不凡,从而质问,而是出言求证一下,想知道赵不凡的承诺是出自他本人、亦或是太平公主的授意?
这其间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赵不凡不过是太平公主府的侍卫长,仗着太平公主日前的尊崇地位,神都的官员多多少少会给他三分薄面,可要说凭他赵不凡的面子能讨来一个一州的佐官亦或是一个县令,那就有些空口白牙说大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