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草长莺飞。
乱葬岗前聚集的小鬼散了去,院子里只留下还在沉睡梅灵。
广然将温罗的头送回鬼族,又自请辞去了判官之职,正被狼王拉去相亲。这一日好不容易假借与狐族的一只火狐相见,半路偷偷跑了出来。
鬼魂野鬼们还是很忌惮这位曾经的判官的,梅灵不过是翻了个身,觉得口渴要讨碗水喝,就见院子里冷清了起来。
他是最受不得冷清的。
梅灵低声笑了笑,推开窗门,就看到提着一壶酒前来的广然。
“以往喝酒,都是在你府上。”梅灵拿了两只茶碗,全做酒杯,分给广然。
广然也没有他客气,只给自己倒了一碗。梅灵自行倒了一杯茶,与广然对饮。
“说起来,先生不喝酒的。”梅灵道。
“我认得路先生的时候,他就不饮酒,他那样的人,好像总是要清醒地给人善后似的。”广然感叹道。
梅灵低声笑了笑,并未回答。
“我也知道,我来你看我也有气。”广然又饮了一杯,“说到底,你从心里还觉得,我是向着冥王的吧。”
梅灵也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广然就不喜欢梅灵这个样子,虽然梅灵以前总爱说些狂妄刺骨不顺耳的话,可那个样子也比现在好太多。现在就像是那窗外那株梅花树,虽然花不再四季常开,变得规矩的顺应时势了,可那总少了夺目的光彩。
梅灵,不该是这样的。
“先生在去柳家祖坟之前,曾将子晋和小雨的一丝魂识亲自托与鬼差,不过你也晓得,那时候鬼差因为那巡按的事,待先生态度并不好,所以那些东西也就一并由我收着了。那是给你的。”梅灵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他虽给广然看,却没有给广然的意思,毕竟那是先生的东西。
先生的一切,都是他的。
信上说,那个巡按温宏以,本该是梅灵投胎为人时的先祖,如今先祖已死,梅灵的命格大改,路子封不愿让梅灵再去投胎,投胎一事另择吉时。
所以,要让广然查探一下,梅灵的命格到底入没入簿,路子封料想,随着温宏以的死,即便是梅灵的命格曾经入簿,如今也很有可能消散。但以防万一,还是希望广然去核实一下。
“听说路先生分了五百年福德给那个河神,以保他来世平顺。”广然将这件事告诉梅灵,“你的事情,我还没有去查过,不过路先生既然嘱托了我,我定会拖以前的同事帮忙核查一下的。”
梅灵笑了笑道:“若是没有这桩闲事,先生与我本是可以千千万万年,一直在一起的。”
广然觉得梅灵这说法太过偏激,提醒他道:“其实也不是,路先生只怕已经到了大限之期,与你百年或者可能,但千年只怕是不行的。你可能还不知道,路先生的身子,曾经在奈何桥边崩溃过一次,那时冥王也在,他大概……”
梅灵捏碎了杯子。
广然不在多言。
“我也并不是要替他说话。”广然想了想,还是补充上了这句话。
梅灵冷笑一声,起身道:“我今日倦了,你也赶紧去找你的火狐吧。”
广然也觉得这气氛说不下去了,站起身出了门道:“算了,改日我再来看你。”
广然心中一直都很自责压抑,见梅灵这般对自己,他也说不出什么,便将茶碗洗刷干净放好,提着酒壶走了。
狼王安排的相亲对象,是个狐族的火狐,其实这一类红毛狐狸也不稀少,就是因为她四周全是白色的狐狸,显得他这个只有一根尾巴的红毛狐狸也成了珍惜异种。所以作为一个珍稀的宝贝,火狐的要求也很高。
她本以为广然是历经万难已经成神仙的狼妖。
只有的当了有官职的神仙,他们妖族才不会经历天劫。天劫若是将养得好,算计得当其实也不会死的,但是谁又愿意没事去挨雷劈呢?
火狐本就是村了想找一个仙界领路人的意思,但一听广然出来相亲是因为不做判官了,便马上找了借口溜了。
广然也乐得轻松,他又在酒楼点了一壶酒,还没喝上,就见青丘外面,一只断尾的白狐叫了自家兄弟去叫阵。
广然随着这热闹向外看去,就见酒凌提着大包小包的仙丹妙药,要跟青丘的长老道歉,说是当时也不过是觉得这三尾狐狸可爱,想与她玩闹一下才夺走了她的声音,如今他来谢过了。
狐族自然是对这只夜叉一顿声讨,但碍于这是在西方佛祖面前修行的夜叉,也不敢真的把酒凌怎么样,骂过面子得了,好处也一应收下便散了场。
酒凌没想到狐族这么好说话,心情大好,也要上酒楼喝酒,一抬头,就看到了在二楼独饮的广然。
他朝广然招了招手,也坐了上来。
“判官大人来办案?”酒凌打招呼道。
广然略不满,道:“我已经不是判官了。”
“我那日瞧着你那冥王待你不错,又是迁就你抓伤他,又是给你度修为的,怎的,他们还是将冥王那对眼珠子没了的事赖到了你身上?这群……”酒凌的脏话还没出口,就被广然打断了。
“不是冥王,是我自己不做了。”广然道。
酒凌及时将脏话收回,喝了一杯酒好好压了压心里的废话,这才道:“那你今日来,是专门等我?”
广然也不知,这个夜叉怎么这么自来熟。
若说那一日之所以会出这么大的偏差,眼前这个夜叉携带的青芒剑也是主因。
不过这夜叉族看上去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广然放下酒杯,看着酒凌自来熟的吃吃喝喝,还又找小二要了一壶酒,没由来的一阵恼火,酒凌刚要给他斟酒,他猛然起身,抓过酒凌的衣领,就狠狠的揍了下去。
“你还真打上了!”酒凌也是被打蒙了,被结结实实的揍了几拳才反应过来,反手就是一击。
二人扭打在地,打碎了酒楼茶碗盘具无数,楼上爱看热闹的狐狸干脆都聚集在楼下,临时摆起茶水铺子看戏。
“别打了,便宜了那群狐崽子。”酒凌到底是个好面子的夜叉,虽然脸都被打了,可及时止损他还是知道的。
广然就像是没听见一样,瞄准了酒凌说话的间隙,逮着酒凌的脸又是一顿猛揍。这一揍真的把酒凌揍火了,酒凌干脆祭出合欢铃,要跟广然大干一场。
狐族的长老一听,那夜叉又来闹事,本是要赶人,但看到狼族的广然。狐族是多么的机敏,早就得了风声知道广然如今不做判官,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狼王。
下一任狼王要打谁,他们哪能坏了狼王的心情。
毕竟夜叉族远,狼族可是他们邻居。
于是本要出面制止的狐王,在酒肆门口转了一个圈,说是想到了还有要事要办,便又离开了。
广然和酒凌厮打了很久,打到两人都累了,趴在地上喘气。
酒凌踹了广然一脚,问他满意了吗。
广然累的说不出一句话。
酒凌嘿嘿笑了两声,连爬带滚的压到广然身上,对着他的耳朵就咬了下去:“这一仗,是老子赢了。”酒凌吐掉广然的血水道。
唯一赶到的是明云。
广然醒来的时候觉得床很软,已经不是地板,他顺手一摸,便摸到了被子。广然就算再累也晓得自己是在酒肆睡过去的,酒肆哪里来的床褥,他猛然坐起身,看到了坐在木桌旁给他斟茶的明云。
“你醒了。”明云的眼睛敷上了一层白纱。
听闻天上有仙君知晓了冥王眼睛的事情,要与冥王再以灵珠仙草再造一双眼睛,被明云拒绝了。灵珠仙草本就已经有了灵性,硬生生的被造成他的眼睛不过是夺取生灵性命罢了。
西方的佛祖听闻这件事,直赞冥王有心,让金鹏送了一车经文给他。
广然是在银狼那里听了这回事的。狼族都以为广然不当这个判官,是被冥王逼走的,所以狼族对明云,没有什么好话。
就拿佛祖送经文这件事来说,他们就说明云眼都瞎了,还念个什么经。
广然听着这话不痛快,索性也就不在狼族久居了。
如今看到明云,他很想问一句,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可他总觉得,问了这话,就像是背叛了路子封。他问不出口。
他对明云,还是有不满的。
“鲛族前日托人送来送信,说是可用为我打造一副眼睛。”明云似乎是知道广然在想什么一般,自言自语道,“鲛人之术我我素有耳闻,眼下正要去拜会。”
广然翻身下床,干哑的说了一声:“是吗。”
明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广然也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想到明云看不到,又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问到这个问题,明云向来平静的面上略有担忧,他道:“你喝多了,倒在酒肆,我路过此地便带你来歇息。”
“是吗。”广然张了张嘴,也就只能说这两个字。
又是漫长的沉默,明云听到广然要走,他喊住广然道:“你心中若是有什么不痛快,可以与我说,你既已不是判官,眼下我也并非冥王,你我现在可以当做朋友。”
广然看着明云。
这个少年是他在任期间的第二任冥王,他一副书生模样,眼睛也是明亮不可方物,整个人都如瑰宝一样闪闪发亮,他那时总觉得,明云这样的人,不该来九幽,而是应该在天上,在云端,闪闪发亮的。
他是那般想要保护这个少年。
只是不知何时,少年已经长成了不可忽视的冥王。
又或者,只是当年的他被明云的外表所蒙蔽了吧。没有实力又怎么能做冥王。
是了,实力。
他其实一点都不信,明云会赶不及。他虽不知道明云到底实力如何,可那一日,他总觉得明云是赶得上的。
在一切悲剧都没发生之前,他是赶得上的。
可这感觉毫无依据,这更像是他对明云的迁怒。
好像只要明云赶上,一切都不会发生。
其实不是的,不是的。
是命,是天意,是路子封大限已到。
是他不该那么孱弱。
是他太弱小。
是他。
一切都是他的错。
广然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思绪,推门离开。
屋外,已是夜晚。
这不知何处的客栈,小二还在楼下打着瞌睡,广然打开门闩要离开,小二被开门的声音惊醒,连忙站起身来问:“客官有什么吩咐。”
广然想说没什么,但这才发现,小二其实根本没有看他,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广然走出了客栈。
今夜的月空没有什么星星,零星的月光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静谧。广然正想出城,就见到一条白色的大尾巴化成人形,出现在他面前。
是个看上去十分活泼的少女。
少女看到广然在看她,低下头似乎是在害羞,但听到广然在他身边走过,她赶紧跑了过去。
“我是青丘绪雨,我族的长老说,说你为了我跟夜叉族那个恶霸打架,还说你是来我族相亲的,要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少女十分紧张道。
广然并不认识眼前的少女,又何谈对她有意思,他道了声许是误会,改日他定会向狐王亲自说明,给姑娘造成了不便,他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绪雨摇了摇头道:“没事的。”
广然看这这夜晚,虽然知道狐族夜行无碍,可他还是客气的问道:“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少女闻言笑了起来。
“你这话说的好像凡人。”绪雨跟上广然,“你经常来人间吗?”
广然想了想,曾经孤皇山也属于人间。他道:“我是在人间长大的。”
绪雨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太好了,我也在人间住过一段时日,那些人都待我很好。”
广然点了点头,也没有接话。
绪雨跟着广然出了城,城外青草气息浓郁,绪雨伸了个懒腰,就见广然已经没了踪迹。
她赶忙四下寻找,一路追出好远好远,才在一处湖边寻到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