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亦如梦境中看到的一般,是座荒废的城池。城门口还蹲着几个衣着破烂的饿鬼,见到新入城的梅灵和酒凌,本是想上前瓜分一些功德果腹,但见那是只夜叉,便默默的缩的更小了。
“他们怕你?”梅灵也看出来了。
酒凌不要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道:“我们这一族,其实是吃魂魄的。”
梅灵上下打量了酒凌一番:“那你此刻岂不是很饿?”
酒凌恼梅灵拿他开涮,不满道:“不然你以为为何路子封以凡人之躯能横行九幽,九幽还不就是惧怕我族公主留给路子封那对合欢铃。”
“可我家先生不吃人啊。”梅灵回讽道。
酒凌说不过他,便催促梅灵赶紧去西南方解开封印,二人还没走几步,就见一处坍塌了大半的酒肆旁,仰躺着一个小小的干瘦的老头。
“小公子?”他不确定的喊道。
酒凌拉了拉梅灵的衣袖,梅灵向那个声音看去。
那人面色蜡黄,看上去胳膊腿都如风干的泥土,稍稍一碰就会变做粉尘。
那人见梅灵没有认出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小公子不记得小的了?小的曾经在白帝城虹桥边上摆摊,专门给人算卦,承蒙路先生搭了把手,许我一世帝王命格。”
梅灵隐约记得,确实有这么个人。
若是梅灵没有记错,他投胎的命格,也是出自这人之手。
梅灵略略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会在此处?”
算命先生看着梅灵道:“我投胎时日未到,九幽之处容不得我,我便在此处等着。”
梅灵点了点头,算是听过了,继续要向前走,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小公子为何在此处?”算命先生已经太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他很想再说几句话,很想与认识的人再叙叙旧,感受一点人气。
不然再这样下去,他怕他会挨不到投胎转世,就想要灰飞烟灭了。
梅灵垂目看了那算命先生一眼道:“我家先生托我来办点事。”
“哦,路先生可好?”算命先生又问。
酒凌刚想说话,就被梅灵截住了话头道:“我家先生很好。”
算命先生点了点头,酒凌就看到他脑袋歪了一下,下意识的就要去接那个头颅,梅灵看了酒凌一眼道:“你当是什么东西都会像那鬼族一样抱着颗头吗?”
算命先生闻言笑了起来,他笑声干涸,听上去很是刺耳,他也注意到自己笑声难听,便止住笑道:“小公子还是一如往昔。”
梅灵点了点头:“我自是不会变的,我若变了,先生认不出我可要如何是好。”
算命先生还想说点什么,但梅灵也没给他这机会,只道他急着办事,便先走了。酒凌于心不忍,又跟算命的先生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追上梅灵。
然而不管是西南角还是南郊,都没有梅灵记忆中的残垣断壁。
梅灵冷着脸站在那里。
不远处有一座大钟,那挂钟的麻绳早已经被岁月腐蚀,但从钟鼓磨损的地方,依稀可以还原当年鼎盛时期,晨钟暮鼓的声音。
“那是雍国的护国寺。”梅灵道。
酒凌不禁感叹梅灵博学,枉死城索下的这一城池,那可是古老的很的地方,按照现在的年份来算,这其实也算得上是上古了。
不过上古的神仙不承认罢了。
“推开这钟看看。”梅灵突然道。
那个比梅灵和酒凌要高出许多的巨钟,任由酒凌推搡纹丝不动,梅灵起先还推了几下,但发觉这种并非用蛮力就能推动也就作罢了。
酒凌体谅梅灵断臂,推的久了一些,但那巨大钟还是纹丝未动。
“小公子还是不要轻易动它了。”也不知走了多久,才颤颤巍巍走到梅灵身后的算命先生突然道。
“你快吓死我了。”酒凌顺着巨钟滑落在地上。
“哦?这钟有什么说法?”梅灵问。
“小的愚见,这钟应该是此处一个阵眼,四方阵的四个阵眼之一,若是动了这里,恐怕枉死城的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就会四处飘散。”算命先生道。
梅灵略略点了点头,他虽说自己是推测,不过梅灵却知道,这算命先生说的很在理。仔细想来,梦中的枉死城,他并未遇到这口大钟,那是因为那时枉死城已经丢了三千魂魄,想来跟这大钟被移动有关。
如此一想,梦中那个女人,当真是有几把刷子。
“小公子可是在找东西?”江业又问道。
梅灵看着这算命先生巴不得有人跟他说话的样子,便道:“你刚刚说这里是四方阵法,另外几处阵眼,你可知道在哪里?”
江业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梅灵真的会跟他认真搭话,心中雀跃起来,便积极道:“小的大概能推出一个方位,具体的还要到了那处,看过那处建筑再说。”
梅灵点了点头道:“那你且先说方位。”
江业一一指出了东南西北四方阵眼,可这四方皆有实物镇守,全然不是梅灵梦中所见之景。
酒凌在这黄沙漫天的枉死城跑了许久,又累又烦,问道:“这四下都找过了,你到底还行不行了?”
算命先生一听便自责道是自己学艺不精。
梅灵劝道:“非你学艺不精,只是我等要找的东西,许是露了什么关键,才一直找不到。”
“能有什么关键?”酒凌问道。
“你既然是跟着梦走的,要不要照着梦里的情况再走一遍?”酒凌发泄道。
“我便是有这个想法也是做不到的。”梅灵冷笑道。
“那怎么办?”酒凌道,“要不你带着梦里的心情再走一遍?”
这话倒是提醒了梅灵。
梅灵眼下是胜券在握,所以是本着目的在找的。可那一日,梦中的他是何等焦虑,他生怕先生遭遇不测,极力的奔跑。
想到此处,梅灵突然对着天空,在内心喊道:“先生。”
本是安静的沙尘,似乎在地面打了一个卷。
“枉死城的万物之灵,你若真的能听到,请务必回应我,孤皇山之主路子封如今已经灰飞烟灭,我来此地,只为先生求一线生机……”
他心中所念还未说完,就见黄沙忽然躁动起来,漫天黄沙隔开了酒凌他们。只留下梅灵一人站在黄沙中央。
梅灵见过这样的场景。
那一世梅灵身上有路子封的骨血,所以对方会回应他。可眼下他什么都没有,思及此,梅灵便焦虑起来。
“吾主,终得偿所愿了。”
只听黄沙中的声音这样说道。
“得偿所愿?你可知先生是怎样死的?”梅灵质问道。
“吾主可是飞灰湮灭?”黄沙中的声音又问道。
“是。”梅灵回道。
“如此便好。”说着黄沙就要散去。
“什么叫如此便好?”梅灵追着黄沙问。
那黄沙也没有再回答他的意思,眼见就要消散。
“我家先生可是做了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情,为何一定要落得这般下场。”梅灵喊道。
黄沙飘散的速度减缓了一些,似乎是在回望梅灵,半晌,才听黄沙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左神殿的神将,是不会入轮回的。”
梅灵忽然记起梦中种种。
梦中,若非是上一任冥王玄夜倔强的替路子封求得一具泥身,他家先生那时便已经得偿所愿了吧。
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先生已经舍弃了所以无关紧要的事情,久到先生想回归上古的本源。
飞灰湮灭,是路子封的夙愿。
梅灵知道的。
梅灵在梦里就知道。
他不知道是路子封担忧他放不下,故意留下了那个梦境。还是他因为太思念先生,才会自己编出那样的借口。
不过眼下听黄沙说出这样的话,梅灵却觉得这是世上最残酷的诀别。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晓得,先生是真的离他而去了。
黄沙渐渐散去,酒凌看到冷漠的站在黄沙中央的梅灵,赶紧走了上去:“刚刚出了什么事?”
“倘若我所求的,与先生所念背道而驰,我该如何?”梅灵问道。
“你那么喜欢你家先生,自然是会让着你家先生了。”酒凌顺口答道。
梅灵冷笑一声:“倘若,我不愿让呢。”
因黄沙异动,鬼差也注意到了枉死城的异变,梅灵和酒凌,是被明云请出去的。
明云问他们为何来此,梅灵只是如失了魂魄一般,什么都没有说。
酒凌也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他只是跟着来的。
酒凌牵过梅灵那空落落的衣袖,带他离开。
明云喊住了他:“广然应该去了女娲一族,他妄想替路子封重塑泥身,但路子封精魂已散,只有泥身毫无用处。你若是还要找他,便去找吧。”
梅灵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
“冥王大人,你这般聪慧,连你家那狼崽子去了何处都知道,可你若是早知道是这副情景,又何必当初呢。”酒凌看不下去,掉过头来对明云道。
“我司冥王之职,便该行冥王之责。”明云回道。
“你就是太年轻!”酒凌明明比明云少活了许多年,可眼前酒凌仗着自己看了两箱人间话本,体会了上千载人间春秋,说起话来也像是个老者,“冥王早晚会换,下一个冥王也叫冥王,可你呢,你除了冥王之外呢,你还有什么?”
明云皱了皱眉,在其位司其职。这是他自小以来受到的教育。
可他身为九重天的太子,因生得一双美目而被别族掳走,自此颠沛流离,九重天甚至早已忘记了有过这样一个太子。即便是没了太子,天界也还是天界。
他总是想,那是因为他没有履行太子之职责,所以才会落得如此境地。
没有人来告诉他,不是这个道理,曾经过去种种,应该还有别的解释。即便是今时今日,他也仍然觉得,只要做好本职之事,那世间万物都会体谅他,便再也不会抛弃他。
因他不再是一个无能保护自己的太子。
他是一个于天地万物有用的冥王。
可今天,一个活的年岁远远不如他的夜叉问他,他除了冥王位子还有什么?
他还该有什么吗?
倘若不该,那他为何三番去狼族。
他知道自己对广然的感情,但他觉得,他是冥王,广然会体谅他的。
因为他做的是对的。
广然体谅他,就该回来的。
可广然虽说他能理解自己,却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是广然,抛弃了他。
即便是将事情做对,他也只是孤家寡人。
明云看着梅灵离开的背影,他这一刻突然很羡慕很羡慕梅灵,羡慕他从不按照规矩形式,羡慕他明明肆意妄为,可总还是有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
他以为是梅灵命好,一直有路子封护着。
可现在路子封死了,他还是有一群人围着。
酒凌问他,他除了冥王之职,还有什么。明云扪心自问,若他不做冥王,他将一无所有。
他现在,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梅灵自此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乱葬岗的梅花也没有再开。
冬天酒凌来时,捞了一把看上去快要变透明的梅灵,他说了好些话,临走的时候,梅灵窝在窗边,背着身对他道,也不知何时,自己才能飞灰湮灭。他一边想这样着,这样就能一了百了,可一边又觉得,若是连他都没有了,那这世上还有谁还能记得先生呢?
酒凌想说他会记得。
可他又怕梅灵听了这话真的就放心去死了。酒凌只得胡乱说道:“是啊,除了你,没人记得路子封了,我都快忘了他长得什么样子了。”
梅灵轻声笑了起来,他跟酒凌一遍一遍说着先生的样子,先生的眉眼,先生的笑。先生其实是不爱笑的,看上去虽然总是冷冷的,可是就是因为这样,他偶尔笑一下,那记忆便要妥善保存好,要不然今日,他又如何能说给旁人听。
酒凌陪他坐了好久。
一直听梅灵说,说路子封的长相。末了,梅灵问他:“你可记得先生的样貌了?”
酒凌赶紧摇了摇头道:“你说了这么多,我都快睡着了,哪里能记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