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之不必自责,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即便是我在建康,父亲之病也难以治愈。”王恭反过来安慰起了陈望。
两人边说着话,边进了陵园。
来到王蕴墓前,陈望上了香,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首大礼。
起身后,看着王蕴的墓碑,想起那个长着酒糟鼻子,整日里乐呵呵的小老头儿,不禁泪如雨下。
王恭在一旁劝慰道:“家父一生好酒,也是因酒而亡,并无多少痛苦,欣之莫要悲伤了。”
陈望擦拭着眼泪,随着王恭向守陵小屋走去,叹息道:“唉,他们这一代人越来越少了。”
“是啊,你我都快三旬了,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两人来到屋内,坐在土炕上,喝着茶水,谈起朝政和北方乱局,一直聊到夕阳西下。
陈望起身告辞,叮嘱王恭不要心浮气躁,安心守陵,岗位给他保留,三年后复出还是一条好汉,兖州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下山后,陈望先去了武陵王府拜见了大娘和应老王妃,然后再到碑亭巷的岳母府上吃了晚饭,接了王法慧和两个女儿回府。
回到广陵公府已是晚上戌时中。
洗漱了一下,换上褶衣,在书房中坐下,刚拿起一本陆机的《文赋》来看,有家丁在外禀报道:“禀广陵公,三公子来了,在中堂等候。”
陈望一怔,想起上早朝时远远看见站在司马曜龙案下侧,规规矩矩,少年老成的三弟陈观。
当年简文帝在位时,自己也曾站在那里。
因急着见谢安,散朝后陈观又随司马曜去了昭德殿,也没来得及打招呼。
心道,这么晚了他怎么跑来了。
于是赶忙站起身来,快步向中堂走去。
从屏风后转出,见陈观一身暖青色长袍,正在中堂上来回踱步。
看见陈望进来,一脸欣喜地施礼道:“小弟拜见兄长。”
“哈哈,三弟,快快请起,坐下说话。”陈望上前一把搀扶起陈观,拉着他的胳膊来到座榻中坐下。
家丁奉上茶水,然后退了下去。
“今日见兄长上朝,甚是欢喜,自打上次您来京里迎接太后,又是一年多未见了。”陈观微微发福,泛着油光的脸上堆起了笑纹。
陈望一边点头,打量着陈观,微笑道:“是啊,我们兄弟三人一个在中原一个在浙东,你在京城,难得一聚,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跟在陛下身边伺候,每天只在宫中进进出出,真是待够了,什么时候像两位兄长在外执掌州郡军政大事,造福一方百姓,统帅千军万马,才是大丈夫所为。”
陈望开心地笑道:“哈哈,三弟此言差矣,天子近臣,受陛下器重,过个两三年放个外任,最起码也是个大郡郡守,将来你的声望和政绩当不会在我和你二兄之下。”
“但愿如兄长所言,有时得以看到兄长奏章,见兄长攻下洛阳后又平定了陈留、鲁阳关等中原腹地,真是为兄长高兴啊。”陈观顺着陈望的意思,恭维起来。
“哈哈,三弟明日还有早朝,何以这么晚前来?”
“兄长昨晚刚回建康,今日一定非常忙碌,怕来早了见不到您。”
“是啊,你白天来还真见不到我,散朝后我去探望了太保大人,又去鸡笼山拜祭了父亲以及仆射大人陵墓,再去武陵王府拜见了大娘,又接你大嫂回来,比在洛阳还忙。”说着,陈望伸了个懒腰。
陈观赶忙躬身施礼道:“是小弟打扰兄长歇息了。”
陈望摆手笑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言,太过见外,哈哈,要不然今晚咱俩同榻而眠,正好也多年未曾畅谈,你看如何?”
“额……这如何使得?”陈观转了转眼珠,有些尴尬地道:“两位大嫂都在吧。”
“哎!这有何妨,咱俩在我书房里睡便是,三弟,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陈望爽快地道。
陈观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也好,哈哈,如此就依兄长之意。”
陈望站起身来,吩咐一旁侍候的丫鬟道:“去禀告两位夫人,三公子今晚留宿府中,与我一起在书房秉烛夜谈。”
“是,广陵公。”丫鬟答应着向屏风后走去。
陈望转过身来,看着陈观似笑非笑地道:“今日见太保大人,他还对我提及你这些年与会稽王、王国宝等人过从甚密,哈哈。”
“我!兄长切莫误——”陈观猝不及防,脱口而出辩解道。
陈望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我当然不会信。”
“是啊,兄长,现在会稽王殿下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有些奏章公文批复,需小弟前往会稽王府,恐太保大人误会了。”陈观松了口气,点头道。
陈望一边做了个向里请的手势,一边岔开了话题,“在南台巷住得还好吗?我还从未去过你府上,宅院大不大?。”
陈观躬着身子也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在陈望身后向后院走去。
“比之咱们府上相去甚远,哈哈,但一个人够住了。”
“将来你成亲之后,可就不够住了,待我给你在建康寻个大些的宅院买下来,算是给你大婚贺礼。”
“嘿嘿,如此多谢兄长了。”
兄弟二人一边闲聊着,缓步到了后院,进了书房。
见一名丫鬟正在书房里铺着被褥,二人在座榻中坐下,陈望问道:“三弟今晚找我可有何要事?”
“洛阳粗定,百废待兴,兄长公事繁忙,难得来京一趟,小弟一来是问候兄长和二位大嫂,二来是三日后小弟订婚,特来请兄长主持。”陈观躬身道。
“哈哈,好啊!”陈望兴奋起来,两眼放光,拍案道:“听令姜说起你与诸葛衡之女婚事,好像你还有些不甚喜欢,她们琅琊诸葛氏也不错,可谓是门当户对啊。”
“唉,小弟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在陛下身边,有时没日没夜待在宫中,宿在御林军值班房,有时半夜被传唤进宫,实是怕人家不喜。”
“哈哈,我懂,我懂,我也是在先帝驾前做过一任员外散骑侍郎的,诸葛衡若是同意,那说明人家文……”
“文虎。”
“哦哦,文虎女郎也是满意你的嘛。”
“不知兄长八月二十七可有安排,如果没有的话就来小弟的南台巷府中,主持订亲仪式。”
陈望伸手拍着陈观的肩膀,爽朗地大笑道:“即便是陛下召见,我也可推脱,三弟订亲我定当前往,哈哈哈……”
陈观一副受宠若惊地样子,缩着肩膀躬身道:“如此,多谢兄长了。”
“不过你大婚之日我可能就来不了,”陈望思忖着道:“到时我会给你和文虎女郎送上贺礼的。”
“如此,小弟翘首以待了,哈哈哈……”
陈望兴致高昂起来,“三弟啊,你我何不浮上几杯,为兄为你高兴啊,也替咱们亡故的父亲、母亲高兴,你终于要成家立业了。”
“好啊!”陈观击节叫好,“小弟有日子没和兄长饮酒了。”
陈望向正在铺床地丫鬟吩咐道:“取酒来!”
丫鬟答应着,起身出了书房。
不多时,丫鬟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酒坛子,放在了案几上。
陈望摆手命她退出,解开荷叶包裹的坛口盖子,给陈观和自己跟前的酒盏里倒满酒。
陈观赶忙端起酒盏,举过头顶,郑重地道:“小弟先敬兄长一盏,祝兄长马踏河北,挥师关中,扫平胡虏!”
“好!这个我爱听!”陈望豪放地举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兄弟二人边喝着酒,边聊着天,从十六年前陈望初到洛阳时,一直聊到现在,不知不觉已是午夜时分。
外面传来了打更人的梆子声,由近至远,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又恢复了万籁俱寂。
陈观醉眼朦胧,已经在座榻中坐不住了。
陈望起身,将他搀扶到丫鬟铺好的地铺上,给他盖上了被子,不多时,陈观发出了鼾声,沉沉睡了过去。
陈望躺在陈观的身边,呆呆地看着窗棂透进来的柔和月光,却是睡不着了。
不时看着身边鼾声如雷的三弟,有时将腿压在自己身上,有时说着难以听懂的梦呓,想起了十几年前天天带着他外出的样子。
那时自己上朝下朝,他在国子学上学下学。
那个背着书包,坐在牛车车舆里,自顾自地玩耍着手里的玩具,天真活泼,憨态可掬的三弟。
唉……他七岁就没了父母疼爱,虽然大娘视如己出,但毕竟不是亲生,他该有多难,该有多寂寞?
自己不如意时,有太后老妈背后相助,有大娘和陈安相助。
当他不如意时,有谁相助?大多靠得他自己努力拼搏,谁让他是幼子呢。
父亲,我该如何是好?
陈望看着窗棂,不知不觉已经泛了青色,然后又泛起稍许鱼白,房间里依旧是漆黑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陈观醒来,眯眼看去,见他坐起了身子,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又俯身过来看自己,于是赶紧闭上了眼睛,脸上甚至感觉到了陈观呼出的热气。
陈观又坐了回去,呆呆地坐在黑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袍,出了书房,轻轻掩上了房门。
陈望两眼望向黑漆漆地书房顶棚,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胸剧烈地起伏着,泪水难以遏制地顺着脸颊淌落而下,他感觉到哭声在喉咙处翻滚着,终于冲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