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整天,废庄里的妇人们干活麻利的很,但因为桃树林子面积不小,林子里种了上千棵桃树,即使这帮人未曾偷懒,依旧没有将树干上冒出来的桃胶给刮完。
等到该做晚饭的时候,每个妇人怀里头都抱着个蹴鞠那般大小的盆儿,如今天气热的很,即使桃林中不像京城那般闷热,温度也大差不差,这些年轻的小媳妇脸蛋通红,额角也冒出一层油亮亮的汗珠儿,有说有笑地从桃林中走出来。
周庄头正在厨房里刷碗,听到外头的动静,赶忙推开门走到院里。
在废庄里干了多年,周庄头清楚盼儿的性子,知道她喜欢品质上佳的稀罕物,数量反倒在其次。
“大家先将盆子端着,我挨个瞧瞧。”
即便女子的心思比起男人要细密许多,但用竹板从树皮上刮桃胶,就算不伤到桃树,也会弄下来不少细碎的渣子,等到桃胶晒干,吃之前用山泉水泡发,将这些渣子一一挑出去便是,也不影响桃胶的品质。
盯着盆子里琥珀色的胶状物,周庄头在这些妇人面前转了一圈又一圈,由于废庄中桃树的树龄都不小,以至于桃胶的颜色几乎相同,看不出多大的差别。
盛放桃胶的盆子都差不多一样,周庄头找来了一杆称,将那些盆子放在称上,挨个儿称了一遍。
“行啊,牛二家的,你这一天可赚了不少,整整一百三十文,比你男人都厉害。”
牛二媳妇是个黑瘦的妇人,接过沉甸甸地钱串子,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周庄头,我看林子里的桃胶还没弄干净呢,我们明日还用干活吗?”
“干!怎么不干?这几日正好天气不错,桃胶必须得在雨水落地之前全都给收了,要是被雨水一浇,品质便差了不少。”
庄户媳妇们一听还有这等赚银子的好事,一个个满脸红光,甭提有多高兴了。
很快人就都走了,周庄头将手洗干净,将所有的桃胶全都倒在坛子里,等到明早太阳出来,再将桃胶放在干净的细绢布上,曝晒几日,也就成了。
万氏从屋里出来给周庄头搭了一把手,他俩成亲还不到一年,万氏将刚会走的大妮带了过来,眼下肚子里还揣了一个,不到三个月,尚未显怀。
因为是二嫁之身,万氏平日里话不多,怀孕的消息也没跟街坊邻里说,只有周庄头跟万家人知道。
“媳妇,你快别忙活了,万一累着怎么办?先去歇歇,喝碗羊奶补补身子。”
万氏忍不住笑了笑:“我又不是高门大户里娇养着的小姐,哪有那么娇贵,连点活儿都干不了了?”
周庄头挠了挠头,傻笑着也不说话,等到将桃胶全都捯饬好了,这才去羊圈里挤了一盆羊奶,放在锅里煮着,加了些杏仁磨成的粉末,祛了祛那股难闻的腥膻味儿。
将瓷碗端到了万氏面前,周庄头伸手摸着女人平坦的小腹,笑了几声道:
“羊奶还剩下一碗,我给咱闺女送去。”
万氏看着男人的背影,眼里头尽是满足之色。
大妮是李捕头的骨血,因为是个女儿,和离之后李捕头也不在乎,根本没管过她们娘俩,亏得周庄头时常照顾她们,将大妮视如己出,母女两个才有今天。
*
*
从京城折腾到了废庄,路程虽然不太远,但坐马车的时间久了,浑身上下便乏得很。
此刻盼儿趴在了软榻上,栾玉不止武功不差,伺候盼儿时也十分精心,拿过木匣子里翠绿好似能滴出水来的玉石刮痧板,她凑近了盼儿道:
“主子,我给您刮痧吧,您今个儿折腾了一整日,刮痧松泛松泛也好。”
刮痧有润肤生肌、镇定安神的效果,盼儿只觉得脖颈肩颈那处酸胀的很,好像有不少细密的银针往里扎似的,她轻轻嗯了一声:
“刮吧。”
栾玉可不是头一回给盼儿刮痧了,她本就身手不差,也认识人身上的穴位,后来又跟葛稚川学了几手,手法自然熟练的很。
先将玉瓶儿里的浅黄色花油倒出一些在掌心上,栾玉将手里的花油搓热,均匀的涂在无一丝瑕疵的雪背上,之后才用刮痧板自上而下的轻轻刮了起来,夫人皮娇肉嫩,只轻轻刮一下,皮肤上就出现了一道血印子,栾玉自己看着都十分心疼,暗想用的力气还得再小点儿,否则恐怕会伤着了主子。
手下的软肉极为柔滑,等到盼儿后背的皮肤泛红之后,栾玉忙不迭的又倒了一些药膏在主子背上,这些药膏能拔除火气,与刮痧相辅相成,涂在身上,一股清凉的感觉霎时间弥散开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盼儿抬了抬眼皮子,看着宽肩窄腰的男人走进来,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前几日她在侯府,因为有些闲得慌,便让栾玉捣腾了些话本,话本中描述的故事虽然老套,都是些闺阁小姐与书生之间的破事儿,但写的却十足香艳露骨,里头曾经提过,像褚良这种常年习武的健壮男子,体力远远比只知道死读书的儒生强了不少。
越想盼儿越是脸热,她盯着男人的嘴唇,将脑袋埋在了软枕里。
小女人满头黑发披散在被褥上,隐隐能见到白皙如玉的脊背,褚良眸色渐渐转深,冲着栾玉摆了摆手,后者抿嘴一笑,识趣地退了下去。
离开时,栾玉忘记将那瓶花油给收走了,勾画着缠枝图纹的瓷瓶放在床头,当真派上了不小的用场。
第二日盼儿起的有些晚了,小手在酸软的腰肢上轻轻捏了几下,水润润的杏眼中不由露出了几分埋怨之色。
小手将浅蓝色的襟口往下扯了扯,看到细白脖颈上留下的痕迹,盼儿忍不住哼了一声,从妆匣里将凝翠膏翻找出来,稍微沾了一点,往脖颈上涂了涂。
早些年盼儿不愿意上妆,整个人过的简直糙极了,要不是随了林氏,模样生的娇俏艳丽,怕是也扛不住这么折腾。
此刻小女人坐在铜镜前,没有往脸上涂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只是用螺子黛仔细勾勒出眉形,再往柔嫩唇瓣上涂些口脂。
收拾妥当之后,盼儿撑了一把油纸伞,遮住了有些刺目的阳光,直接往佃户所住的小院儿赶去。
走在小道上,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做活儿的农户,他们看到盼儿之后,满脸带笑的打着招呼,一个个态度着实恭敬。
京城周边虽然要比边关安稳许多,几乎没被战火波及,但农户的日子着实不算好过,要是遇上厚道的东家,每年留下的食米足够一家子嚼用的,但若是碰到那种贪婪成性的人,恐怕还得饿着肚皮给人家干活。
像将军夫人这种出手阔绰的东家,在这世道着实不多见,这些庄户也不是不知好歹的性子,哪里会生出别的心思?
走了好一会,这才到了周庄头所住的小院儿。
万氏正在院子里,将桃胶倒在细绢布上,放在太阳底下曝晒,一看到盼儿来了,赶忙福了福身,把人请进了屋。
“家里简陋,让夫人见笑了,屋里头还有羊奶,我去给您弄点。”
刚一靠近万氏,盼儿就在这妇人身上感觉到一股生气,打量着万氏微微丰腴圆润的脸蛋,她也清楚面前的妇人怀了身子,又怎会使唤一个孕妇忙东忙西?
“你快做下歇歇。”
万氏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盼儿面前,正好大妮从里屋走了出来,这娃儿一看到盼儿,黑黝黝的眼珠子就跟黏在女人身上似的,好半晌都没有挪地。
“姨姨真好看。”
万氏将女人拉到身边,低斥道:“要叫夫人。”
“孩子还小,叫什么无妨。”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盼儿一开始还以为是周庄头回来了。
只听咣当一声响,房门被人从外踹了开。
盼儿愣了一下,定睛一看,发现站在门口的男人不是周庄头,而是那个李捕头。
当初林氏母女刚进京城时,李捕头还对林氏起过心思,不过他娘李陈氏瞧不上林氏的出身,暗地里请了媒婆给李捕头说亲,林氏跟眼前这人也就没什么交集了。
不过要是盼儿没记错的话,万氏头一回嫁的就是李捕头,大妮也是这人的骨血。
眼下李捕头找到废庄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
男人一步步往前走,身上带着一股酒臭味,不过盼儿看李捕头眼神清明,不像喝醉的模样,估摸着是衣裳上沾了酒气,本人并没有喝多少。
跟万氏和离也不过一年多,李捕头整个人瘦的就跟脱了相似的,双颊凹陷,头发蓬乱比起杂草都不如,指甲缝里头满是污泥,一看到万氏,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媳妇,我知错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万氏看到李捕头闯进来,整个人吓得心惊胆战,将大妮抱在怀里,她扯着嗓子想要叫喊,那男人一个箭步往前冲,捂着万氏的嘴,糙黑的面庞霎时间扭曲起来:
“你想叫人过来?”
今日盼儿将栾玉带了出来,小丫头身手利落的很,几步冲到了李捕头面前,一手锁住了男人的喉管,力气极大,李捕头都有些喘不上气来,两眼翻白,额角都迸起青筋,抓住万氏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开。
栾玉将李捕头按倒在地,万氏怀里的大妮被吓坏了,小脸儿涨得通红,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
盼儿自己也是当母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她走到万氏身边,从怀里摸出了装着清口丸的瓷盒,倒了一粒丹丸塞进了大妮的嘴里头。
清口丸里头加了分量不少的银丹草,这么大的孩子还从来没有尝过银丹草的滋味儿,此刻唇齿之间一股清凉凉的感觉弥散开来,大妮霎时间就忘了哭泣,咧开小嘴儿冲着盼儿直乐。
“李捕头,你来废庄做什么?要是本夫人没记错的话,你跟万氏早就恩断义绝毫无干系了,竟然还一口一个媳妇叫着,当真是好不要脸。”
听出女人话中的鄙夷,李捕头脸色忽青忽白,简直难看极了。
“你懂什么?万氏她嫁到了我们李家,就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这辈子都不能跟老子划清界限,再说了,大妮可是我的种,跟姓周的没有半点儿关系。”
李捕头这一番话不止将万氏气的浑身发抖,盼儿的面色也不算好。
正在这档口,周庄头背着箩筐回来了。
刚走进屋,他就看到被栾玉踩在脚底下灰头土脸的李捕头。
“姓李的,你还有胆子过来?”
一边说着,周庄头一边从箩筐里将镰刀抓了出来,狠狠地朝着李捕头脑袋砍去。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盼儿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庄头做下傻事,好在周庄头心里也是有成算的,没打算真要了李捕头的命,只是想要吓唬吓唬他而已。
镰刀停在了男人面前一寸之处,李捕头着实被吓破了胆,眼珠子里爬满血丝,屋里头还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一股尿骚味儿随之弥散开来。
眼见着李捕头被吓得失禁,盼儿面上也露出一丝厌恶之色,让周庄头从屋里找出了一根麻绳,将男人五花大绑,抬着直接扔出了废庄。
“你要是还敢过来,老子就要了你的命!”
听到周庄头的声音,李捕头吓得一个踉跄,他手上的麻绳还没解开,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跑去。
说起来,盼儿还真有些想不明白李捕头为什么要闯进废庄。
这个男人根本看不上万氏,当初俩人之所以和离,也是李家母子生生将万氏给逼走的,现下竟然还存着吃回头草的意思,当真是厚颜无耻。
周庄头也不是个吃素的,将盼儿送走之后,先是好好安抚了万氏一番,之后便找了京城的熟人,让他们好好查一查李捕头。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李捕头虽然是吃公粮的,但在这一年多里,着实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跟万氏分开后,李陈氏又给李捕头娶了一房媳妇,这媳妇表面上看着憨厚老实,实际上最是奸猾不过,只要衙门里将月钱发下来了,她就会当街打滚,将月钱一文不差的全都拢到自己手里,之后贴补娘家。
李陈氏本就指望着李捕头能够帮帮小儿子,现下娶了这么一只铁公鸡,别提贴补了,饭桌上的吃食连点油星儿都瞧不见,每顿都吃咸菜根儿,米粥稀的只有几粒米,跟清水一般,这日子哪里是人能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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