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慢侯拿着金匮密函,惊讶了许久。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白了藩镇家族的心思。
李靖是李慢侯的长子不假,但李靖的身份,其实也是一个藩镇,他是以东洲郡王的爵位出任东藩汉海都护府职务的,特殊虽然特殊,可在东藩内部,他就是一个藩镇。
东洲的情况其实大家都清楚,燕王长子野心勃勃,随时可能将东洲从东藩府分裂出去。对于如今的藩镇集团来说,交出权力换取了富贵之后,他们更希望东藩府能够天长地久,这样他们的子子孙孙才能享尽荣华富贵。不希望发生分裂和战争。另外李靖母亲也没少从中做工作,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教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而她比儿子更野心勃勃。
这对李慢侯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他不选李靖,父子人伦上,儿子会恨他。他选了李靖,又不符合他的想法。在他看来,李靖并不适合这个职务。李慢侯并不在意李靖分裂东洲,在他看来,以目前的技术水平,跨越太平洋管辖另一块广袤的大陆,其实并不现实。大英帝国无法管辖北美殖民地就是例子,一旦殖民地有所发展,势必跟母国产生利益冲突,母国一旦不够强大,殖民地势必会脱离母国独立。这是历史规律,早期殖民帝国都面对过这个问题。
李靖如果以东洲郡王身份执掌东藩府,那意味着他将在夺位过程中占据绝对的优势。如果选择李靖执政,李慢侯无异于重新立了一次世子,这是对权力承接制度的破坏。
所以他权衡一番之后,在现任东藩府令李睿、大理寺卿的见证下,选择了綦业。綦业是李睿上任之初选定的下任府令人选,陪伴李睿执政了十年,经验非常丰富。选他是最稳妥的决定。
勾选之后,就交由大理寺卿和綦业,他们将很快公告天下。
消息瞬间传遍天下,宋朝朝野都对此感到忧虑。
在宋朝当权者看来,綦业跟李睿是一丘之貉,綦业本就是李睿提拔的副手,而且是山东府学兵法科毕业,跟李睿一样,拥有在边地都护府任职的经历,李睿执政燕然都护府,綦业则长期在渤海都护府任职,论武功,綦业甚至要高出李睿一头,因为女真人就是綦业在渤海都护府任上被灭国的。
东藩选择这样一个人当下一任府令,让朝廷赶到了秋风萧瑟。东藩南下,始终是朝廷最大的危机。这些年不断挣扎,晏湲、赵鼎、张浚这些人轮番登场,却始终没有大的起色。反而是越折腾,越弱势。
随着大航海时代走向成熟阶段,海外扩张不再是一个亏损项目,开始向母国反馈丰厚的利益。作为大航海时代的开启势力,东藩享尽了红利。东藩控制的海外贸易基地、海外殖民地,每年可以为东藩提供五千万贯以上的直接财富。而因为海外贸易扩大,间接带动东藩辖区生产发展带来的财富,根本无法计算清楚。
由于大航海经济走向成熟,东藩境内产业发展已经明显高过了大宋。吞并几个藩镇后,东藩开始以区区五千多万人口的规模,在财政上超过了大宋朝廷。东藩每年库入高达两亿三千万两白银,而控制着一亿两千万人口的朝廷,反而以两亿出头的规模稍逊一筹。
随着日本白银、欧洲白银甚至美洲白银相继被发现、开采和流入中国,东藩也好,朝廷也罢,民间贸易已经开始使用白银计价,随即政府收税确定以白银计价。铜钱作为辅币,在民间日常交易中,依然不可或缺,但生意人已经不在用铜钱来结算了。
金银铜三大贵金属在长达二十年疯狂流入中国后,中国的贵金属购买力已经跟世界其他地区平齐,意味着中国货币因为稀缺而被高估的购买力正式跟世界接轨。金银比价也开始跟世界接轨,稳定在了一比十二的比例左右,而铜钱价格则经历了长期的贬值,一方面是大规模开发南美铜矿,导致铜的价格大幅度下降,大量铜被用于制作各种器皿,变得不再那么稀缺。还有铜票等信用化纸币的发行流通,让宋朝彻底结束了铜荒,而且铜钱日益贬值,私铸行为彻底结束,因为铸钱变得无利可图,但铜票假钞依旧存在,甚至有大量制作精良的假钞纸币跟真钱难分真假。
东藩府非常怀疑,流通在市场上的大量假币,实际上是南宋朝廷秘密印刷的。
赵鼎保守,张浚激进,晏湲则是思维开放,晏湲执政期间,效仿东藩政策越来越肆无忌惮。却总是落后一步。
东藩金银铜票运行良好,晏湲没有入朝之前,在江北曾经跟东藩府合作,接受东藩府的纸钞。他入朝当了宰相之后,虽然继续坐镇江北多年,可逐步跟东藩冲突,以邻为壑。他开始排斥东藩钱钞,开始发行江北钱引。
晏湲发行的钱引,跟朝廷的钱引最大的区别就是,有铸钱做储备。用一定比例的储备,撬动更大规模的纸币,这期间的杠杆作用,可以让铸钱成本下降到大幅盈利的程度。他还要求江北税收必须使用钱引,将政府税收的信用注入了钱引纸钞。很快江北就再次恢复到了两个金融体系并存的时代,但运行比以前稳定多了。因为晏湲打造的金融系统也很稳定,不像朝廷不是发不兑换的钱引,就是铸造铁钱,对金融体系的扰乱太严重。
晏湲在江北的做法,最后随着他斗倒赵鼎、张浚,入朝大权独揽,开始通行朝廷。大宋朝廷这才有了稳定的金融体系。
除了金融,在其他经济领域,晏湲还大量引入东藩制度。开海、殖民、贸易,税制改革等等,许多都是在他在江北大权独揽时期进行过成功试验的。
但他无法改变的,是大宋朝廷的祖制。他无法取消大量特权阶层的特权,士大夫阶层、权贵阶层、寺院,都拥有很大幅度的免税特权。依靠这些特权,他们不需要在自由竞争中战胜对手,而是从一开始就跟其他人不在一条起跑线上竞争。因此大量兼并,都是源自特权,而不是竞争力。
积少成多,宋朝的各个阶层,都拥有鲜明的特权属性。他们的特权,让他们在宋朝控制区竞争,无往而不利,可一旦走出大宋疆域,在广阔天地中跟东藩同行竞争,就寸步难行。大宋的商人做买卖,始终做不过东藩出身的野路子们,大宋的大地主种庄稼,始终都种不过东藩出身的农场主。同样的资本在两个群体中的收益不同,同样的土地在两个群体中收益也不同。
东藩的商人,对市场更加敏锐,更加富有进攻性,更懂得随机应变;东藩的地主,对市场更加关心,更加愿意按照市场来经营农场。而大宋的商人,顽固的死守传统产业,大宋的农场主不管市场需要什么,只种他们熟悉的农作物。结果就是,东藩商人总是最先一头扎进新兴产业,站在产业风口攫取第一桶金,东藩地主总是种植最热门的经济作物,用同样的土地生产出最有价值的农产品。
一家一户对比不出什么,但扩大到上亿人的规模,这种差距就十分明显。最优秀的那批人,可能只比最不优秀的那批人优秀百分之一,一个九十分,一个八十分,可这十分的差距被市场放大之后,就决定着谁是老板,谁是苦力。大宋就在这样的不明显差距下,逐渐被竞争放在了东藩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市场。
从技术上来讲,最新的技术,总是诞生在东藩境内。这绝不是东藩的百姓更有创造力,当然如今东藩百姓教育水平确实更高,整整一代人接受了基础教育,都能读书识字,其中有天赋的,肯用功的,即便考不入府学,也能自我学习提高自己。许多发明创造,就是这些民间小民搞出来的。
可是东藩从世界各地引入的各种知识,在大宋境内也广为传播,对发明创造有推动作用的《机械学》等科学着作和大量齐州学宫发表的力学、数学知识,宋人也能轻易获得。一亿多人口中,总是不乏天才的存在,因此宋人的发明也不少。
但是很可惜,这些宋人的发明,依然优先选择送去东藩。不是他们爱东藩,而是东藩有一套对知识和技术奖励的制度,专利权法如今已经形成共识。宋人的发明家发明了新技术,一定是先去东藩进行注册,在大宋反倒要严防死守生怕泄密。
晏湲不是没想过要推行专利权法,他在江北就推行过,扬州运行的就很好,从李慢侯在扬州的时候开始,这里就形成了为知识费钱的习惯。但在其他地方推行的并不顺利,反对势力太强大。
最大的反对势力,就是耕读传家的士大夫阶层。大批士大夫阶层转化为商业资本,经营的项目往往跟土地关系紧密,比如纺织业就是士大夫阶层最能接受的手工产业。但是大量棉纺织技术、丝织技术,都是东藩引进或者进行过革新的,如果要推行专利权法,这些士大夫阶层就要给东藩境内的发明家付钱,他们不愿意。他们有知识,还能提出一大套道理来,说什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自古皆然,没有道理不劳而获。
结果就是,新技术不敢在大宋境内推广,反而要想方设法的防止技术被宋人窃取。
晏湲推行的大量新政,更像是在东藩压力之下的缝缝补补,大量特权阶层,如同沉重的铅锤一样坠住了他想要快速奔逃的双腿。
最有成效的改革,也正是在东藩施加压力最大的领域,军事领域的改革,反倒是颇有成效,打造出了一支颇为强悍的大宋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