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兰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见到的是倚靠在墙边的鲁博泽。那个男人紧闭双眼,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得安详,却带给人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罗兰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起身推开窗户,蒙白的雾气随着飒飒寒风涌入屋内。她从没在现实里见过那么浓密的雾,就好像这雾是从梦境世界里被释放出来的。她茫然地闭上了双眼,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里。过了两三秒,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她眼前已经没有了那些雾气,贝姆希兹城的初晨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她面前。
罗兰见到一个孩子突然挣脱了他母亲的手掌,他跑向一间屋子,带着肉眼可见的喜色。不知何人驾驶的马车从路中央掠过,一切显得那么平凡,一如往日里所能见到的日常。只是她怅惘若失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她好像在潜意识里遗忘了什么东西,可她说不出来。
她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顺着螺旋状的楼梯走到旅店的底层。旅店的老板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个从楼上跑下来的小家伙,他专注地将一个水晶制的高脚杯擦拭得剔透。一旁的油灯尚未熄灭,黄豆大小的火焰忽明忽暗。
她无言地踏出旅店的大门,旅馆附近的镀金大道上多了不少驻足观望的旅人。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呼唤,那是旅店老板的招呼。
“早安,大小姐。”
“欸?”罗兰困惑地转身看向旅店老板。那个男人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上的杯子,他笑盈盈地看着女孩,额头的皱纹挤在一块。油灯的火焰照映出他面孔上的阴影,使得他的面孔看上去棱角分明。
“早安。”尽管还是困惑于他的称呼,罗兰还是依照着记忆里的动作朝他行礼。
在她正式踏出旅店大门的时候,她注意到街道上变得热闹了起来。一支商队高举一面鹅黄色的旗帜前进,那里绣着纯蓝色的矢车菊。那是格尔兰度大路上一种少见的花,最初是由凡森帝国的肯维化皇帝命名了,他以此来纪念那位带来这种花朵的朋友。
商队的领头人是一个灰衣的男人,罗兰尚且不知道他的名字是爱德。
这支穿越霍格瓦平原的商队,在经历一番路途之后终于赶到了贝姆希兹。不管是商队的商人还是卫士,他们眼底流露着结束长途旅行之后的倦意与喜色。
“是门罗商会啊,他们又来贝姆希兹了。他们每年都会来,也许一两趟,也许三四趟吧。”旅店老板走出旅店,他看了一眼那支商队,随口说道。
“你在和我说话吗?”罗兰左顾右盼,她发现在这家旅馆门口的人只有她和旅馆老板。
“我说什么了吗?”旅店老板茫然地眨着眼睛。他那无辜的样子,就好像之前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罗兰秀气的眉宇紧锁,她低头踌躇片刻,而后又舒缓了自己的表情:“应该是我听错了。”
她朝着商队走去。她其实不想靠近所谓的门罗商会,她只是不想回去,她不想回到旅馆里的那个房间。鲁博泽的诡异,生活的沉闷,这座城里很多东西都是那么得单调乏味。她怀念那个惬意的午后,锐锋城塞里四处奔走玩闹的同龄的孩子,那是与在贝姆希兹卓然不同的一种回忆。
她没有目标,漫无目的地朝前方走去,而那里恰恰就是那支商队经过的地方。
旅馆里的鲁博泽在这时候睁开了双眼。他透过窗户见到了女孩前进的步伐。
“这很好,非常好。我们的剧本很成功,不是吗?”他抬手轻轻拍打木制窗沿,嘴里哼着莫名的小调。那是来自庭科威的小调,泽西从一个女孩身上学会的,只是她死在了另一个男孩手里。那一日的夕阳美得惊心动魄,像是涂抹在天穹的鲜血。
罗兰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向鲁博泽。她又见到了那个男人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她非常讨厌这种笑容,这总会让她想到狐狸,一种狡猾的动物。
门罗商会的马车一辆辆从罗兰身旁经过,领头的爱德拉在了商队中段,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罗兰,然后又茫然地摇头跟上前一辆马车。他总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是他脑海里关于这个女孩的资料只能用一张白纸来形容。他考虑到皮姆会到贝姆希兹这里与他交接,他也就放弃了继续深究这个女孩。
他在走出五步之后,彻底忘却了罗兰的形象。
罗兰对此一无所知。她呆呆地看着这支商队从她面前经过,不久之后,街道显得空旷了许多。她知道这是错觉,这依然是往常的街道,只是没了途经商队带来的冲击感。她的目光追随着商队,而她本人毫无自觉地继续前进,直到她撞到了一个人。
“啊?”
她捂着额头,慌乱地朝着那个人道歉:“你没事吧?”
她突然就愣在了原地。出于身高限制,她没能看到那个人的面孔,她只是知道自己撞到了一个女人。那种独属于女性的感觉不会出错。
罗兰愣住的主要原因是来自那个女人的视线,那是一种冰冷宛若毒蛇的视线,带着不屑与藐视。罗兰有过经历这种视线的感觉,依然在锐锋城塞。记忆里的薇安奶奶与提克苏恩爷爷都和她一起面对过那种视线。只是……她忘了那个视线的主人是谁,她甚至还有一个模糊的想法,那就是还有一个男孩也和她一样经历过这种视线。只是她对那个男孩完全没有印象,那个男孩就像是梦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鼓起勇气看向那个女人。罗兰最先注意到了是那个女人火焰般的红发,而后是她被大段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脖颈。女人的视线像是在喷洒毒液,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甚至带上了愤怒。
茜拉希尔见到面前那个冒犯她的银发女孩缓缓抬头,罗兰的银色眸子令茜拉希尔短暂地陷入了迷茫。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带着某个任务,隶属于伟大的冷月的神明。只是那个银发银眸的女孩带给茜拉希尔内心一种悸动,一个声音分明在告诉她那个女孩的身份,可是声音轻得就像是吹过草原的微风,泛不起任何波澜。
于是茜拉希尔强忍着冲动冷哼了一声,她伸手将面前的罗兰推到一边,然后朝前走去。
罗兰怔怔地看着茜拉希尔的背影。她从那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感,那种熟悉感挑逗着她的神经,一段她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徘徊。而随着茜拉希尔的远去,那种熟悉感也就渐渐归于无了,尚未明了的记忆沉没在脑海深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直到茜拉希尔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罗兰摇了摇脑袋。她继续朝着贝姆希兹城门走去,因为有了那种撞人的尴尬经历,这回她显得专注了许多。
她一路上再也没遇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存在,她就安然地走出了城门。城门口依然是贝姆希兹的将军在盘查每一个亟待入城的访客。他全然无视了走出城门的女孩。
罗兰在城门口遥遥望见了一群怪异的组合,那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带着一群年龄不一的孩子的组合。带头的那个年轻人的面孔上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这使得他看上去远比他的样貌显得阴隼。
她歪了歪脖子。那种熟悉感又来了,她绞劲脑汁地回忆关于那群人的记忆片段,一直到他们接近了贝姆希兹的城门,她都没有回忆起任何有用的东西。她看着为首的那个青年接受来自贝姆希兹的将军的盘查。
“名字?”
“山德鲁。”
或许是她毫不掩饰的观察的目光引起了那群孩子的注意,其中一个紫发的女孩含笑看向罗兰。
“贵安,你有什么事吗?”
“我……”罗兰慌乱地垂下眼睑,她一时间不敢看向蒂兰那对灵动的眸子。只是罗兰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会显得那么慌张,她觉得这只是初见,她们之前并无联系。
乌提尔齐看了几眼罗兰,然后对着帕斯楚低声耳语了几句。他们记得他们的目标是“冷月的公主”,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又想不起“冷月的公主”是个什么形象了。说起来,他们在见到贝姆希兹城门之前,似乎是见到了一场特别浓郁的大雾。没有经过交流的他们也说不清楚那场大雾是否真实存在,毕竟他们在走进雾里三秒后,世界重新变得清晰了。
蒂兰走近罗兰身旁,罗兰的发色与眸子的颜色总会让这个凡森帝国的公主想起什么,只是那大段的记忆像是白纸上的涂抹,被人用面包擦去所有痕迹。这余下的只有熟悉感。
蒂兰不由感到烦躁,她想知道这种熟悉感究竟来自何方。是因为面前那个女孩吗,还是说是自己多虑了。她想搞明白缘由。
“我觉得……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熟悉感。”罗兰终于看向蒂兰。出乎蒂兰的预料,这个银发的女孩说出了她心里的想法。蒂兰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罗兰。
“不光是你,我对很多人都有一种熟悉感。我说不出这是为什么,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罗兰捂住自己的胸口,她再也无法忍受那种感觉了,她想她得找个人倾诉一番。
蒂兰摇头,她快步上前温柔地抱住了罗兰。
“我也是。”
帕斯楚与乌提尔齐面面相觑。罗兰的声音不算小,他们也听见了罗兰的倾诉。他们惊讶于女孩的表述,这场贝姆希兹之行可能远比他们所设想的要复杂很多,哪怕他们身旁有着山德鲁。他们默契地看向那个依然在回答问题的教师。山德鲁的脸上已经很明显地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蒂兰抚摸着罗兰的后背,她能感受到怀里那个比她小上一点的女孩在微微颤抖。这一瞬间,蒂兰莫名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她的思维无限制地贴近了那个女人,她的姐姐。
“不要哭,总会有办法的。”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也许莉薇也是这样在安慰所有人的,她只是一个生长于凡森皇室的普通女孩,可她不得不去肩负起一些重担。那么她就不能让人看到她身为长公主的软弱的一面。她就必须得成为黑暗里那座闪耀着的灯标。
“我是蒂兰,你叫什么名字。”蒂兰不禁轻声问道。
过了片刻,她怀里传出那个银发女孩的声音,声音很轻,宛如蚊虫细语。
“罗兰。”
“我知道了。”蒂兰说着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孩女孩。从为首的帕斯楚与乌提尔齐的面容上看,他们并没有听清罗兰这个名字。
山德鲁终于接受完了盘查。他看向城内那热闹的街道,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上一次步入属于人类的城池分明在十几天前,可他却感觉过了一个世纪。他瞥了一眼和蒂兰腻在一起的罗兰,他虽然对罗兰的银发产生了些许好奇,可他还是选择了先一步迈入城里。
五步过后,他怅然地看向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孩子。他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只是对罗兰的银发产生了熟悉感。
“山德鲁老师,接下来怎么办?”乌提尔齐瞄了一眼蒂兰,蒂兰与罗兰腻在一起,这两个女孩像是在互相倾诉什么东西。她们讲着属于她们的小秘密,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玥公爵家的两姊妹试图掺和进她们的话题里,可是她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上前。
“那就等吧,终归会有马脚的。”山德鲁看向周围嘈杂的街道,他突然觉得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显得言不由衷了。
斯图路小脸一跨,如果不是山德鲁的话,他一定会去尝试辩解什么的。
山德鲁没有再说什么,他一步步走进街道里。那种萦绕在他身上的熟悉感确实很讨厌,明明看似能够知道,却又没法知道内容的感觉,挠得人心里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