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终于有几缕阳光破开阴霾,给兰瑟斗技场上的几处看席增添上几分明亮的色彩。
这时候,已经有观众陆陆续续地进到这座斗技场里来了:其中大多数是米修蓝以及周边地域的住民,还有少部分的来自其他地区的商人旅客之类的。
他们约莫占据了五分之一的看台,零零星星地环绕整座斗技场。现在还没到角斗的时间,因此愿意坐在看台上等待的人比较少。
而各个学院的学生如今已经从那上面撤了下来。自从开幕式结束之后,他们就在仲裁者团队的带领下回到了旅馆里,就连米修蓝学院的那群孩子也不例外。米修蓝学院的学生在夜鹗城塞也是有属于自己的食宿区域的,那是一座挨近斗技场的鹅黄色的小旅馆。
在各自居住的地域里,他们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以备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角斗。
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的开幕式里能吸引到他们目光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其实,无论多么精彩的表演或者何等恢弘的供祭仪式,都远比不上最开始莉薇的登场。于是那群孩子枯燥地度过了一整个上午,尤其是他们还得长时间保持肃静,装出一副对开幕式兴致满满的样子。这对他们的肉体或者精神来讲都是一个考验。
距离最早角斗的那批名单出来还有一段时间,趁着这段时间,一队队米修蓝的精锐士卒在杰雷米帕轩公爵的带领下大步踏入了兰瑟斗技场。
鱼贯而入斗技场的士卒相当迅捷地占据了各个通道,而后对看台上的观众一一盘诘。
这属于无奈之举,他们明明知道这群人是无辜的,可是他们依然得这么做。在先前那段时间里,米修蓝里流传的种种讯息似乎没能传递到夜鹗城塞里。那么为了达成莉薇的目的,他们就得假借这群观众扩散开那些讯息。
闻讯走出后台的仲裁人团队成员瞄了一眼看台上略显混乱的场面,摇了摇头又走了回去。这是他们和凡森皇室达成的一种默契,莉薇允诺了也威胁了他们。尽管他们是神明的僧侣,又或者兼顾了神谕者候补的身份,但就这件事情上他们必须得交给凡森皇室来处理。
当部分仲裁者团队成员再次步出后台的时候,杰雷米帕轩公爵深深地看了那群僧侣一眼,然后冲那群士卒大声呵责了几句。于是士卒不再盘诘那群观众,他们快步赶到杰雷米帕轩公爵身旁,静静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最新的安排已经出来了,法兰克公国的莱德学院对阵都维玛帝国的晴阳学院。”
他们等到的不是来自杰雷米帕轩公爵的嗓音,而是在斗技场稍远一些的地方的僧侣的声音。来自僧侣的声音相当洪亮,似乎是经由了某些法术的加持,在每个人耳畔都显得清清楚楚。
在念完整句话之后,他垂下双手,面无表情地凝视公爵。
“莱德学院对阵晴阳学院。”杰雷米帕轩公爵将这句话复述了一遍,“第一日就出场了吗,晴阳学院。”
他看向夜鹗城塞内的某个方向,他的目光似乎突破了斗技场沉重厚重的高墙,遥遥投射到了远在一个角落的晴阳学院身上。
……
藉由魔法造物传递的信息很快就传到了每个学院的带队人手上,第一日出战安排以风一般的速度传遍了整座夜鹗城塞,带来了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欢喜的一方无疑是都晴阳学院的学生们。他们的初战仅仅只是对上来自公国的选手,如果其中没有特别天才的学生的话,莱德学院甚至无法威胁到晴阳学院出战的任何一名学生。
而忧愁的一方正是莱德学院的那群孩子们,他们的理由恰好与晴阳学院相反。法兰克公国周遭的公国、以及稍小一些的王国的成员脸上也都露出了兔死狐悲般的难色。
至于莫离,当他从魔法白鸽身上得到消息之后,仅仅只是稍稍震惊了一下。
他很快就想到了山德鲁,这种魔法白鸽不会是山德鲁的魔法造物,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在知晓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表情。
但他马上就无暇多想了,几个面色凝重的孩子闯进了他的房间。
“帕斯楚,斯图路……还有伊丽莎白与维多利亚……”莫离无奈地一摊手,“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是去观察我们的对手啦,莫离你也一起来吧。”斯图路抢先说道。他看了看身旁的帕斯楚与两姊妹,一个沉默着观察莫离的房间,另外两个则是挂在一致的矜持的笑容,一种舍我其谁的自豪感就在斯图路心底油然而生。
“不要。”莫离冷漠的摇头。
“为什么啊!”斯图路不解的大喊。
“没有为什么,要去你们去吧,但说实话我觉得这确实没什么必要。你们就算打探到了信息又能怎么样呢?”
“当然是有计划地……额……有计划地制定策略啦。”
莫离摇了摇头:“这是分析不出什么结果来的。莱德学院与晴阳学院的差距十分明显,如果你觉得一个拿着木棍的小孩子能击倒一个大人的话,那就显得很魔幻了。而这两个学院就是这么一种状况,所以事实就是莱德学院逼不出晴阳学院的全力。那么你花大力气制定的计划有什么用呢?”
这一席话说得斯图路有些头晕,他狠狠地晃了晃脑袋,从莫离的那席分析里挣脱了出来:“可是……你不去怎么知道有没有可能呢?万一……我是说万一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没了勇气。
“如果有万一的话……”
“一起去吧,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事,不是吗?”帕斯楚突然开口道。
“话是这么说。”莫离还是想找点理由,他对这些东西的兴致说不上大,恰恰相反的是,他还觉得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可他与我有约。”一道他们每个人都熟悉的男声穿插了进来,硬生生打断了莫离的思绪。他们齐齐看向大门,尚未关闭的门口处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山德鲁老师?!”莫离又是疑惑又是惊讶。
“这么一看你们现在真的是闲得慌。”山德鲁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目视这群孩子,“不过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莫离你出来吧,我想我们还需要好好谈谈那件事。”
莫离心领神会,他装出一副了然的神色连连点头:“当然了。”
“事实就是这样,帕斯楚,斯图路,还有伊丽莎白与维多利亚,抱歉啦。”他说着快步穿过人群,来到山德鲁面前。
“怪欸,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的远去,斯图路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发。
“那可是山德鲁老师欸。”
“是啊是啊,就算你觉得奇怪,你能和他抱怨吗?况且莫离看起来也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可是……”斯图路看向两姊妹,他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却又被帕斯楚给制止了。
“我们走吧。”帕斯楚拍了拍斯图路的肩膀,收回目光,“莫离一直藏着很多心事,可他现在已经开放了许多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末了,他在心底补充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
莫离跟着山德鲁走了一段路,他们走出了小旅馆,朝着斗技场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沉默不语,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默默地赶路。
“我从长公主殿下那里了解到你……”终于,山德鲁开口了,他冷淡的嗓音从正前方传来,话却没有说完。
他们同时停下脚步,此时伫立在他们面前的是兰瑟斗技场厚厚的高墙,左右两侧各挨着一座狭小的无人竞技场,因此显得他们脚下这片逼仄的空地格外得安静。
山德罗转身看向莫离:“她说你是一个满是奇迹的孩子,身上的谜团似繁星那般多。”
“我很荣幸能得到这样的评价。”莫离有些估摸不透山德鲁的心境。
那个男人看起来太安静了,安静地似乎有些可怕。
“我不得不承认,她永远是对的。”山德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莫离,我能信任你吗。正如我信任我自己那样,去相信你。”
他的嗓音沙哑,声音缓缓传递到了莫离耳畔,带着些许疲倦。
莫离一怔,而后他便笑了:“当然了,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正如你信任你自己那样。”
很多时候,他都没办法去猜透山德鲁的心思。那个男人自始至终一直将自己束缚在一片浓黑里,你可以认为他凭借自己的兴趣干事,可归根结底,这些兴趣都源自于他那可怜的、甚至是悲哀的个人喜好。
可偏偏这样一个男人,他身上始终有一个自我矛盾的地方,那就是他必然会去履行自己作为一名教师的责任。莫离不知道山德鲁那莫名奇妙的责任感是出自于何处,只是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那么在做,包括那个身份近乎对峙的夜晚。
“很狡猾的回答。”他顿了顿,“也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回答。”
“既然有那么多的人选择将赌注押在你身上,那我也只能做出和他们一样的选择。但愿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莫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在低头思躇片刻后,抬头问道:“很多人……让我猜猜里面有长公主殿下,有提克苏恩爷爷,对吗?”
山德鲁颔首。
“那么我大致能猜到是哪几件事了。”莫离长舒一口气,“同样的,我也能猜到还会有哪些人了。”
“所以我的任务是什么?”
“需要你去解决掉交流会里那些棘手的家伙,尽量减少仲裁者团队出手的次数。”
“我当然会这么去做了。”
莫离回答地斩钉截铁。这种坚定不移的态度使得山德鲁一下子愣住了,他有过莫离拒绝这一提议的打算,可他没有准备过应对这种不容置喙的态度的说辞。这太荒谬了,为什么偏偏有人会去选择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为什么……”
“为什么呢?”莫离念叨着这句话,侧身倚靠在一旁竞技场的灰墙上。他抬头看向天空,半灰的天穹点缀明朗的淡蓝色,透过云层的阳光带着几分冷冽的意味。可阳光照在身上依然带着暖意,总算是一片肃穆庄重里留下的最后一丝活力。
莫离莫名觉得这才是这片时空阳光本应有的面貌,他的心情也因此愉快多了:“有些人,如果我不能好好保护好她的话,也许我会很后悔的吧。”
他的声音随着飞过天穹的鸟儿一齐飘散。
“真好啊。”山德鲁沉默了一会,缓缓叹息道。
曾几何时,他也是那样的一个少年,有着自己所挚爱的人,也有着那群深爱着他的人们。他的记忆飘荡在空旷辽阔的草原上,风与群鸟相伴。阳光下的艾文,在很高很高的天上看着一路奔跑的小小的身影……直到影子随着太阳落下而渐散。
“我会一直给你提供支援的,但有一点你始终要记住。”他很快就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对那个孩子说道,“你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有些事,有些东西,甚至有些人不是现在的你可以接触的。”
“我从没想过无缘无故地去接触什么东西。”
莫离看向山德鲁的眸子:“山德鲁老师,我当然愿意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可你是知道的,事实往往会背离你的愿景。”
他的话音刚落下,斗技场那堵厚墙的另一侧就传出了热烈的呼喊声,仔细听那些声音,似乎还能聆听到夹杂在其中的奚落或者鼓舞。就这架势来看,第一日的交流会已经揭开帷幕了。
“现在聊这些东西是很没意义的一件事,我们走吧。”
“去哪?”
“原路返回……或者……”山德鲁看向那堵墙,“我们也可以进去。”
“那么他怎么办?”
“他?我已经犹豫得太久了,我必须得去做个了断了。”
似乎是在应和他那句话,更加热烈的呼喊声传了出来,而山德鲁末了的那句话则彻底淹没在了里面:“为了一个和你一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