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始对伊恩这个人感兴趣了。”鲁博泽突然这么说道。
罗兰反复打量着那个男人,狐疑的问道:“你没事吧?”
“你觉得我们像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兰赶忙解释,“但你要知道,伊恩已经死了。你总不能说我们通过水镜法术看到的都是假象吧。”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心底的愉悦不加掩饰的展现在她的脸上:“如今,即使你再感心趣,也都太迟了吧。”
“你觉得我们需要找伊恩本人?”
“难道不是吗?”她下意识反问,换来的是男人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咳咳。”欧缇斯干咳了两声,不得不介入到这个话题里来,“兰瑟小姐,我想您是误会先生的意思了。说到底,这是非常奇妙的一种情况,如果有时候你想了解某人,并不需要事先找到那个人。”
“啊?那要怎么做?”罗兰茫然的看向老管家。
“从他的朋友、敌人身上都能了解到他的过去。这些人更有可能注意到那些连本人都不曾在意过的事。”
“这不正好就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嘛。”鲁博泽接过话,说道。
他徒手展开水镜,一个沉睡的男人的影像浮现在水镜上。
“山德鲁?!”
“就是他,没有比他的梦境更为诚实准确的回答了。”
……
山德鲁做了一场梦,带着遥远的思念,在一个真实得仿佛不像是虚幻的世界里徘徊。直到他久违的看到了那个尚且年幼的自己,深埋心底的记忆有如脱缰野马,从杳无音信的荒野窜了回来。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个繁花似锦的夏夜。来自提拉的绚丽彩华却布满天穹,给无数闪烁星辰笼上一层灯霓似的薄纱。这反而使得漆黑夜幕无法完全覆盖洛玛喀,即使已经临近午夜,但在城里城外的人们看来,四周依旧像是夜之将至的夏日黄昏,有着将息却始终未息的昏暗暖色柔光。
洛玛喀在这个时间段依旧热闹非凡。
一方面,它本就是一处繁华热闹的城镇。如果说米修蓝还要顾及部分贵族的感受维持刻板制度的话,洛玛喀则算得上一处可以自由释放欢嚣天性的乐土。很多家道中落却没能力改变现状的落魄贵族后裔往往喜欢在这里彻夜沉沦,享受这里廉价却又能满足他们纸醉金迷的生活需求的日子。
另一方面,这个时间段的洛玛喀恰逢祭神祭典。接连三天,狂欢会一直持续到午夜。这是由洛玛喀自发组织的祭典,范围仅仅限定在城镇附近。但格尔兰度人里最不缺的就是热衷祭典的人。只要不是路程过于遥远的话,这段日子的洛玛喀往往会聚集一大批来自格尔兰度各个角落的居民。
临近散场的时间里,在外面游荡了好几个时辰的山德鲁与塞俄终于想起修雷侬孤儿院的门禁时间。说到底他们也还只是少年,此前洛玛喀祭典热闹非凡的场景几乎令他们迷失在一幕幕的表演里。
“所以我说伊恩不和我们一起出来真是可惜了。”塞俄打着哈欠,带着浓浓的睡意。
“是啊。”听到塞俄提及伊恩,山德鲁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尽管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是不久前伊恩杀死那群都维玛人的场景依旧令他历历在目——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在残肢血泊中挣扎着起身,带着单片眼镜,惨白俊美的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环顾四周,脸上逐渐浮现出残忍狰狞的笑容。
那一幕不仅震慑到了山德鲁,更震慑到了束缚着山德鲁的最后一名都维玛人。
那人应该是见识过死亡的场面的,可是伊恩却在他面前完成了一场近乎于残忍的虐杀。他不禁恐惧的惊声尖叫起来,挥动右臂想要施法偷袭那个男孩。
但伊恩远比那人预想的要敏锐,他不仅躲开了那道咒语,还准备了予以还击的法术。法术在山德鲁错愕的目光里袭来,饱含杀意,冰冷迅猛。
山德鲁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躲开了的,他只记得那个都维玛人发出了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像蚯蚓一样蠕动,可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很抱歉,把你给牵扯进来了。这不是我的本意,你是了解我的,山德鲁。”伊恩应该是这么说的,语气平淡,仿佛先前的虐杀只不过是他在随手掸尽身上的尘土。
“伊……伊恩……到底……到底是……发……发生了什么?!!”山德鲁还处在惊魂未定的恐惧里,眼前惨剧令他几乎要干呕起来。
“他们是都维玛人。”伊恩扭过头,眼底的残酷一闪而过。继而他又回过头看向山德鲁,神色如常:“你知道吗,就是这群人一直在和老爷子交易,也是他们害的老爷子入狱的。”
“啊?”山德鲁依旧是讷讷地,不知所措。
“现在他们找上了我们,要我们和他们交易,要我们做老头子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伊恩看起来很激动的抱怨道,“他们甚至威胁我,如果不和他们合作,他们就要破坏我们的生活。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全部摧毁。我是被逼无奈啊,山德鲁!!!”
“可是……”
“如果我不先动手,会出事的人就是我们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我有骗过你吗?”伊恩激动的上前几步,一脸诚恳的拥抱山德鲁,“这是没法避免的,对吧?”
“……是……是这样吧……”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山德鲁浑浑噩噩的应道……
“喂喂喂,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们还在路上啊,你可别走错路撞了。”塞俄使劲拍了拍山德鲁的肩膀,把他从回忆里唤醒。
“哦,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感到不舒服。”山德鲁勉强撑起笑脸。他觉得此刻自己的脸一定很白,而且还是那种病态的苍白。他只能祈祷塞俄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看不出他的失态。
“哦,玩累了吧,我也是。”塞俄傻兮兮的挠了挠头。
“是啊是啊,我们赶紧回……”山德鲁本想说出“修雷侬”的名字,可是一种感觉遏制住了这份冲动,他尴尬的张着嘴,续不上之后的内容。
“哦,回去嘛,也是。”塞俄兴致缺缺,“还有啊,怎么从刚才开始你就变得怪怪的了。玩太累了?”
“瞎说。”山德鲁轻轻锤了塞俄一拳。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很伊恩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不说彼此知根知底吧,怎么都互相了解得七七八八了。他可能是被伊恩杀人这一行径给刺激到了,才会觉得自己的朋友有问题。
这怎么可能呢?
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时候,修雷侬孤儿院已经近在咫尺了。它在洛玛喀的另一端,与祭典所在地犄角想对。
此时,时间终于来到午夜时分。天穹流淌着的彩霓般夺目的美丽星云骤然散去,周遭在一瞬被黑暗笼罩。远处,祭典附近热闹的呼喊声断断续续传到他们这里,山德鲁竟莫名产生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他打了个寒噤,暗暗骂了一声,抬头看向修雷侬孤儿院。
真正的夜幕里,这座孤儿院高大威严的耸立着,像极了一只怪兽张大了黑黢黢的大嘴,期待他们这样不知情的猎物走进去。
他又打了一个寒噤,心底有些畏缩。
“怎么了?”塞俄停下脚步,他回头看下山德鲁,“欸,你不会在害怕吧?这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的事,我们进去吧。”山德鲁断然否决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在塞俄前面,抢先走进了孤儿院里。
里面静悄悄的,有着死一般的沉寂,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人呢?修女呢?就算所有人都睡下了,修女也会一直点着蜡烛等我们的吧……”塞俄嚷嚷着走到山德鲁身旁。
他突然恍然大悟似的问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语气急迫,带着恐惧。
山德鲁原地沉默了一会,说:“别瞎说,大晚上的会去哪?那这样,你在房子里找找,我到后面的草地那去看看。没准他们今天的计划是露营呢。”
“哦哦。”
“还有,如果实在没找到的话,我会回门口找你的。到时候我们找洛玛喀的朋友们帮帮忙吧。”
“好的好的。”塞俄实在想不出办法,只是点头如捣蒜。
分配好任务之后,山德鲁头也不回的冲向后门。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因为始终想不明白不安来自何处,这令他倍感烦躁,只能寄希望于孤儿院后的草地上有为此而生的答案。
他又一次踏足在荒野,空气里到处都是野草的香味,漫天繁星闪烁,与这黑暗相得益彰。
“伊恩!尼洛!爱夏……”他一个一个的把名字点数过去,声音在荒野里越传越远。
但是无人响应。他心底的不安的感觉越发浓烈。先前伊恩脸上残忍狰狞的笑容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脑海里闪回,这明明是他不愿回想的东西,但却控制不住的出现。
难道……不会吧……这不会是真的吧?!
空气里似乎传过来一股铁锈的味道。山德鲁看向某个方向,瞳孔不由的收缩起来。
开玩笑的吧……不行……我必须得去看看!!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越是接近那边,铁锈的味道就越发的浓郁,一如他记忆里伊恩杀死那群都维玛人时空气里所弥漫的味道。
又是一遍记忆的闪回,但山德鲁却没有像记忆里的自己那样慌乱,恰恰相反,他现在清醒得可怕,冷静得也可怕。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论遇到什么都能接受,直到他真正走到铁锈味的源头的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干呕起来。
绝望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温柔得让山德鲁有些毛骨悚然。
他强按下不适,机械的扭头看去——泪流满面的他看到了伊恩平淡的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
“伊恩?!”他说不清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喊出这个名字的。
“嘘……小声点,山德鲁。他们都睡了。”伊恩将一根手指按在唇前比了一个嘘声的姿势,“你们的祭典之旅开心吗?”
他同样是语气淡淡,平静得像是在拉扯家常,没有一丝情感的起伏。
“是你……”
“对,是我。”他应得很快,脸上也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承认这件事令他感到心情愉悦。
山德鲁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巨大的错愕感席卷这个男孩的身心,一件最令他感到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他终于带上了情绪,满嘴的苦涩。
“为什么?这让你感到困扰吗?”伊恩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他全部没有注意到山德鲁已经变得非常难堪的面色:“不要被这种无所谓的感情束缚住了。我、你还有塞俄,我们应该有更为广阔的未来,继续待在这里只会徒增烦恼。”
山德鲁捏紧了拳头:“这就是你的理由?”
他不能接受,不仅无法接受,更是感到深恶痛绝。
仇恨在他心底燃烧,火焰是那么得炽烈,仿佛要烧破他的胸膛。
身前伊恩的面孔已经扭曲了,模糊了,已经变得不再像那个男孩。
山德鲁又一次深深的吸了口气,他记忆里的那个谦卑、进退有序、始终保持温和与礼节的少年已经死去了,死在了那场都维玛人蓄谋已久的偷袭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绝不是伊恩,可能是灵佣,也有可能是尸骸又或者其他什么鬼玩意。
总之那绝对不是人,而是从冥河最深处爬出来的怪物。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灌注满他的身体。在伊恩依旧絮絮叨叨充满蛊惑意味的言语里,山德鲁放弃了回辩,复仇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伊恩!!!”
这声呼唤几乎就是脱口而出的。
伊恩滔滔不绝的言论戛然而止,他困惑的看了一眼不知不觉间杵在他身前的山德鲁:“怎么了……”
而就是这一瞬,山德鲁动手了。
“罗丝的幻刺。”一个伊恩在受袭之后特意交给山德鲁压惊的法术——山德鲁对这个自己唯一学会的法术爱不释手,在短短几天里就练习得炉火纯青——只是不管是山德鲁还是伊恩,谁都不层预料到这个法术的第一次见血会是在这个时候。
黑暗里乍现的黑芒几乎不可察觉,等到伊恩感到一股寒意直逼心头的时候,事态已经朝着他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他拼进全力想要逃离山德鲁的进攻范围,脑子里的所有思绪想法都融汇成了纯粹的空白。
但,来不及了。
山德鲁暴起偷袭的一击精准迅猛,尽管伊恩已经尽全力躲闪,但他的胸膛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撕走了一小块,露出鲜红的不断跳动的心脏。
大量的血液被这道法术吸收,还有一小部分洒在了山德鲁的脸上。
月下,这个男孩的脸上带着悲伤与血痕,但他愤怒狰狞得宛如恶鬼。
“嗬嗬嗬……”伊恩愕然的抬起右手想说点什么,但所有声音落在喉咙里都变成了鲜血翻滚时的声响。他踉踉跄跄的接连倒退数步,看向伊恩的目光由错愕逐渐转变为了不甘,最终趋于恶毒。
山德鲁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他冷冷的看着伊恩踉跄倒退,看着那个男孩无力的后仰倒在地上,看着那个男孩滚落到一小片缓坡后他看不到的地方。
草地上还遗留着伊恩的单片眼镜。山德鲁默默捡起那个男孩最后的遗物,他带着悲伤与决然转身,燃起火把,并把它扔向那片营地。
大火终会吞噬一切。而做完这些,他拖着满身的倦意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了孤儿院。
……
整整齐齐的马蹄声回荡在深夜洛玛喀的大道上。
“希律律——”它们在孤儿院前齐齐停下,所有骑士都静静看着蹲坐在门前把头埋进怀里的男孩。
他被笼罩在沉重的悲伤里,即使骑士们对此并不知情,但他们同样也感受到了这种悲伤。
“抬起你的头。”为首的那个骑士说道。
她非常非常袖珍,有着一口软绵绵的嗲气奶音,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名已经成年了的骑士,倒更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山德鲁一动不动。
为首的那个骑士摘下了她的头盔,露出一张幼齿的面孔。
“抬起你的头。”她又一次命令道,语气不容置喙。
于是山德鲁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看到她的面容,非常幼嫩。是有五岁,六岁,还是七八岁?他不知道,也懒得去想。
眼看着山德鲁又一次垂下眼睑,女孩索性将佩剑丢在他身前。
那是凡森皇室才有的佩剑,山德鲁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他今天失去了那么多,再也没有精力去附和什么达官显贵了。
“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已经知道了。”女孩见他依旧是懒洋洋的样子,也不生气,“这是件悲伤的事,山德鲁卿。”
回应她的是沉默。
“我大可把你直接带回去,也不废什么话。但见到这样的你,我还是得问候一声。”
山德鲁又一次慢慢抬起头,他第一次正眼注视着那个女孩。
女孩跳下马,快步走到他身前。在他恍神的工夫里,女孩笨拙地拥抱了他。
“我需要你和塞俄,山德鲁卿。我会许诺给你一切,包括这里的真相,还有维护你和你所爱的人的权力。”
她说得很慢,似乎是为了给山德鲁思考的时间。
在沉默了数十分钟后,山德鲁的眼神里终于带上了希冀的亮光。他摇摇晃晃的起身,给那个女孩行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骑士礼:“我是山德鲁·万斯,我承诺我将誓死守护您的名讳。”
“我叫莉薇,莉薇·珉。”女孩将手放在山德鲁递出来的手心上,说出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