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石之刻”钟表店内。
“老伙计,你怎么来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也是那类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拉瑞的声音从粗笨的落地钟后面传了出来。他佝着腰,依然是一副聚精会神调整构造的样子,目光一刻都没越过落地钟的身影看向门口。
“小歌尔娜带她的朋友来找过我了。”
弗雷走进店里,他从杂物堆里找出木椅,摆正后就地坐下。各类零件稀稀拉拉落在地上的声音响了好一会。
“他们向我问了山洛达地区的遗迹的事情。看他们这架势,势必定下前往遗迹的念头。”
没有寒暄,他直接步入正题:“拉瑞,你打算怎么做?”
拉瑞拨动齿轮的动作滞住了。他木然的抬起头看向未被烛光完全笼住的屋顶,那里是昏暗一片,亦如他此刻的心绪。
“她是个意志坚定的丫头,说难听点就是‘犟’。这倒让我想起我还年轻的时候,谁人不再年少的时候心怀叛逆呢……”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弗雷絮絮叨叨的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知道了,够了!”拉瑞又一次拨动齿轮,面上隐隐有了怒色。
黄铜制的齿轮烦躁地咬合在一起,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似是被扩大了数百倍,有盖过屋内声响的趋势。
“你已经告诉他们了,对吗?”他从钟后探出身,面容却更显得苍老了。
“他们会去的,那是我们无法阻止的事情。”
弗雷只是在轻描淡写的阐述一个事实,那有如重锤,击垮了拉瑞的最后一丝侥幸。
钟表店里又安静了下来,谁也不啃声,任由齿轮咬合或是钟锤摆荡的声响占据他们的耳膜。
“你说得对,那的确是我们没法阻止的事情。”
齿轮落在地上,发出几声金属与石块相撞的轻盈脆响。拉瑞垂着头慢悠悠的从落地钟后面走了出来,神情失落:“我们都是这么过来了,下一辈,下下一辈也总是不会缺少这样的孩子。”
他翻出一把椅子,在弗雷面前坐下:“老伙计,是他们请你来的,还是你自愿来的?”
“我……放心不下他们。”弗雷丧气的靠在椅背上,压得坚实的木椅咿呀作响。
“你是对的。”拉瑞摘下眼镜,胡乱抹了一把面孔,“如果你顾虑我的感受,如果你没有到我这来的念头,才是错的。”
他又一次起身,但这次却蹒跚地走到桌前。他将不甚明亮的烛火点得炽燃,暖橘色的光趋于亮白:“你说,他们会平平安安吗?”
他问得很侥幸,也很坚决,因为他心底已经有了,且只有一个答案。
“我想……会的。”
而弗雷心底亦是只有一个答案。
于是拉瑞取出一卷草纸,用羽毛笔沾着墨,把记忆里的东西写了下来。
……
“神器,一份推荐信,一份身份证明,食物,衣服,钱币……”
歌尔娜很小声的在一样一样点数行囊里的东西。已经是又一日的上午,天晴,少云,暖熏熏的阳光与捎带冷意的微风亦是绝配,另身处室外的人们惬意的眯起眼睛。
她数得非常认真,甚至在点数完一遍后,不知足地又开始了第二遍。
“看看人家,这才是打算远行的样子。”岚百无聊赖的对莫离说道。她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托起半边脸颊,另一侧的小脸松鼠似的鼓了起来,大有吹起口哨消遣时光的意图。
“哦。”莫离轻轻应了一声,他也不接话茬,而是向四周眺望。
弗雷有答应过他们,第二天会再给他们一个答复,当下莫离等的就是那个老人。
见到莫离对闲聊兴致缺缺的样子,岚更是无聊的叹了口气。她从地上蹦了起来,整个人悬空,漂浮在歌尔娜身旁:“神器,一份推荐信,一份身份证明,食物,衣服,钱币……”
她有样学样的念叨起来,末了又补上一句感慨:“啊!!!她怎么还要点数啊,我都会背了!”
莫离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得亏能见到那个女孩的只是少数,莫离才不至于替她感到尴尬。
“让你们久等了,路上有事耽搁了一阵。”一个沉着的男声自街道一端远远传来,随后是沉稳的脚步声不断靠近。
歌尔娜“刷”的抬头,面露喜色:“没有没有,弗雷爷爷。”
她冲着已经临近的弗雷挥手,又跟迫不及待似的跑到莫离身旁,拉着那个少年向弗雷跑去。
弗雷怔了一下,旋即更为无奈的摇头,大步走到他们跟前:“今天就走吗?”
“啊……”歌尔娜讷讷的应道,脸上的笑容渐渐黯淡了下来,“是哦……但这样的话,我可能短时间里也回不来了……”
她忽的意识到自己不是到山洛达去个来回,弗雷已经给她写了推荐信,后续她要在那块地方进行学徒甚至是骑士训练。
这将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根据瑟寇班的记载,最快成为骑士的那几个人足足用了四年时间。
“我可以把它还给您吗?”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
弗雷忍俊不禁,只是他担忧的目光却让笑容也变得悲凉了。他终究是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就在那里好好学习吧,争取早日成为骑士,好让我看到可以独当一面的你。”
歌尔娜眨着眼睛,看着他“哦”了一声。
“既然这样,我去跟拉瑞爷爷他们道个别吧。”她看看弗雷,又看看莫离,小声说道。
“不用了。”
弗雷将一块怀表塞到歌尔娜的掌心里:“我已经找过他了,他让我替他把这块表给你。”
“表吗?”歌尔娜不明所以的低头看了一眼掌中的怀表。
那是一块有着黑色八边形外表的怀表,表盖镂空,精致的风华骑士像占据正中心。而透过表盖镂空的部分,她隐隐能见到表盘底部转动的黄铜齿轮。
这也是一件神器。或许这种小巧样式的玩意更符合炼金术士制作炼金道具的审美,但这块表,它无疑是件神器,而非炼金道具。
“这不是拉瑞爷爷珍藏的神器吗?”她抬起头,更为茫然的问道。
“他决定送给你了。”
“我不能要,它对拉瑞爷爷而言,意义非凡吧?”
“但他已经决定把它送给你了。”
弗雷把递到眼前的小手给推了回去,道:“你不接受,那它只有被遗弃在格罗迪的大街上了。”
他的语气严肃,不似在开玩笑。歌尔娜犹豫了几秒,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你也不必伤感,小歌尔娜。相别也是为着下一次相聚的准备。”见到歌尔娜还是显得情绪低落,弗雷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格罗迪的大家总有分别的时候,前往各个不同的城市接受训练,你只是先行一步而已。”
歌尔娜无言的点点头。
“还有你,莫离先生。”弗雷转而看向莫离,神情严峻的说道,“你的事情,我已经和拉瑞他详谈过了,希望你务必处理好,那是你的事情,不是吗?”
他着重提了好几遍你和你的事情,甚至目光一刻都没从莫离脸上挪开。
莫离心领神会,他明白弗雷意有所指。
寻找伊坎之心终究是他个人的事情,而弗雷并不希望他把歌尔娜也卷进去。
“是的,那是我的事情,我会好好处理的。”
“很好,你是个好孩子。”弗雷又看了莫离一会,冷冷的笑了起来。他把拉瑞写好的东西交给了莫离,“希望这对你有所帮助。”
他知道这么做是在骗自己。即使他能信任莫离的承诺,但他无法阻止歌尔娜的好奇与热枕。可……如果他不骗骗自己,有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莫离接过草纸,精神力在上面一扫而过。
一份关于遗迹的记录吗……这是弗雷找拉瑞整理的吗?想到这里,莫离默默的看了歌尔娜一眼,他觉得他们那么做大概率也是为了歌尔娜。
“一会,有一支商队会前往山洛达地区。同行有三名正式骑士和另外两名学徒,你们就加入他们的队伍。”
弗雷缓缓说出了他迟到的原因。
“那几名学徒也是前往山洛达地区接受骑士训练的吗?”莫离看了看歌尔娜。眼见那个女孩闷闷不乐的,不打算开口,他果断向弗雷问道。
“不错,但同样,你们的沿途经历会被归纳到任务里。”再次和莫离交谈,弗雷的语气已经缓和上不少,只是对莫离的怨气还在。
“再收拾一下吧,过会我带你们过去。”
“好吧。”
莫离拉了拉歌尔娜的手,那个女孩勉强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又重新垂了下去。
“你也让她自己想想呗。”岚提醒道,“你不会和心然待久了,把她当成心然那个小姑娘了吧?”
“呃……”莫离尴尬的挠挠头,他刚才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眼见着歌尔娜与弗雷都沉默不语,便打开了那卷草纸。
“哈?!什么玩意,这是他亲身经历的?这么说的话,那个地方确实有够邪门的。”岚飘荡在他身后,而在看过拉瑞的一部分经历后,她忍不住发出惊叹。
“能被你称为邪门的话,怕不是连你也被惊到了。”
“是说啊,你看这段描述。先前我还以为那个地方是因为危险,很多人是被某种力量所抹杀了,只是与消失过于相像。但是这里面却告诉我,一些临近失踪但没有失踪的人,他们有见到瑰奇的景致,有见到无尽寂寥的黑暗等等等等,这不邪门吗?这难道不会令你联想到什么吗?”
“确实,这像是旅法师的手笔。”莫离犹豫起来,但不敢断定,“关于这一点,我昨天就有所怀疑了,今次只是验证了一遍怀疑。具体情况可能得到那边才能知晓。不管怎么说,问题……倒是有了眉目。”
“好了,我们走吧。”弗雷是在等某个时间,当那一刻终于到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打破了几人间的沉默。
莫离闻言先是看向歌尔娜。那个女孩终于抬头,虽然面带感伤,但是她已然从失落中走了出来。
“弗雷爷爷,我会尽早回来看您的,我一定会尽早成为骑士的。”
弗雷欣慰的笑了笑,快步走了出去,少年少女赶忙跟上。
他们在城门口见到了五个懒散的身影,三个成年人,还有两个与歌尔娜差不多大的孩子。
“弗雷骑士,这边,这边!”当中有人对他们招手。
“那是城里边的骑士。”歌尔娜看了眼三名骑士,赶忙跟莫离科普起来,“最左边的是科内骑士,中间是布雷克骑士,最右边的正在招手的是萨特骑士。”
“你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和外貌,千万不能喊错了,这在瑟寇班是不礼貌的行为。”
“然后,那边两个学徒,个子高的是森诺,矮一点的叫班戴”
“行,我知道了。”莫离暗戳戳记下每一个人。
“就是这了,商队一会就到。”弗雷带着他们走到那群人跟前,“科内先生,路上的事就麻烦你了。”
名为科内的成年骑士默不作声的点头。
弗雷满意的转身和歌尔娜拥抱了一下,又一次轻声提醒道:“小歌尔娜,注意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了,您也要保重呀,记得也和拉瑞爷爷说一遍。”
弗雷笑着点头,他朝着格罗迪的某个方向微微递过去一个眼神。没有被他挡住视线的莫离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
“你实在放心不下大可正大光明的出现在她面前,这一路跟着我像什么话。”告别了歌尔娜,重新回到城里的弗雷第一时间揪出一旁的拉瑞。
“老伙计,你不懂,如果我和你一起到场的话,小歌尔娜会更加难受的。”
“你这家伙……”
拉瑞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满是忧虑的看向身后的一个方向。
受到城墙的影响,他没法看到城外的歌尔娜。他看着城墙上的杂草,看着更高远处的云和太阳,最终无言且落寞的回头,留给城墙一个渐行渐远的苍老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