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麦穗的平原,维舍悄无声息地走出纯白的结界,立在偌大的旷野。天穹双日之光及其耀目,投射在人的眼上,带来针扎般的疼。
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等待双日之光黯淡。
可还没等到那时候,第二个人也走出了纯白的结界。维舍一贯不记闲杂人等的名字,但那人带给他的印象过于深刻,因此科内这个名字很自然地浮现出来。与之同来的是笑意,完全不加掩饰,刻薄的讥讽之色显露无疑。
“第二个人会是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彼此彼此,你居然会是头一个走出结界的人。”科内回得很是不甘。
虽说是敌对的关系,但两人此刻没有动手的意图。莫大的法力税加诸在他们身上,死锁住他们所能动用的全部法术力,令他们不得不打消心底的念头。
“我倒是奇怪,你为什么没死在里面呢?”维舍继续嘲讽道,“不是都说山洛达大公爵重视骑士品格吗,我看你完全不过关呀。”
“到底是他浪得虚名了,还是……你从头躲到尾了?”他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呵,像你这种没有德行的复辟教团余孽,也敢妄自揣测,恶意中伤?”科内不屑地反驳。
既然条件不支持动手,他们也就打打嘴炮过过瘾了。
“像你们这种被束缚在狭小天地的井底之蛙,又怎么能理解我的伟大理念。”维舍不以为意。就科内这点话术,对他而言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一个说到点上的。
“土着就是土着。”
科内不能理解维舍的意思,但那个少年盛气凌人的态度令他很是不爽,他更是不能理解少年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猛地抬头看向维舍,眼中隐含怒气。
但还未等他发作,又是连着两阵吹拂过平原的狂风作起。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风吹来的地方,辛西娅和苏里克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同样被刺目的阳光给晃到了眼睛。苏里克用手掌在额前撑起一小片阴影赶到科内身旁:“科内先生,现在是什么情况?”
科内瞥了他一眼:“你也通过了结界?”
苏里克点点头:“莫名其妙就通过了。它只是为了给我们看一段关乎山洛达大公爵的历史吗?”
“不知道,是考验也说不定呢。”
“考验?!”苏里克的声音高了好几度。要说他对这柄神器没有追求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山洛达人都在其人生的某个阶段对山洛达大公的剑有过憧憬。他们听着他的故事长大,他们从小渴望成为他那样伟大的人物。人生可能会击垮他们的理想,但如果机会降到他们触手可及的范畴的时候,心底熄灭已久的野望终会重新燃起,化作鲜红的旗帜。
因而,在突兀意识到有这么一种可能之后,苏里克的激动尤胜他人。
“这是说有这么一种可能。”科内看向苏里克的目光警惕了几分。
谈话间,又是零星的走出一人。这似乎是成了某个魔咒的开关,越来越多的人陆陆续续从各自的结界里走了出来。是因为运气也好,还是说观察到了结界开启的细节也罢,总之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平原上碰头的时候,神似莫离的少年的身影缓步走进了那群人。和莫离算不上熟的人终是占多数,他们只是对这个少年改变了形象略感差异,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意图。歌尔娜与维舍倒是戒备地盯着怀特,他们便有一种感觉,眼前的人绝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少年。
“各位,交流得很热切呀。”怀特笑道。
零零散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大多只是困惑的一瞥。
“也别说闲话了,过来讨论下一步该作何行动吧。”法隆冲他喊道。
“我?可以吗?”怀特笑容鬼魅。
因为他这一笑,辛西娅的脸色微变。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客服了对这个少年的恐惧,但真真正正看到他笑起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错了。眼前之人虽说不是莫离,但亦有可能和那个少年存在某种联系,未知的恐惧开始撕咬她内心,她不安地倒退了几步。
这几步引来的维舍的注目:“你因此感到恐惧了?”
如果说她对莫离那个少年感到恐惧也就罢了,作为对手,维舍对莫离的评价还是很高的。但如果辛西娅对着一个冒牌货感到恐惧,维舍就莫名觉得荒谬。人家冒牌货又没对你做什么,你总不能因为相似的面容就心怀恐惧了吧,这都算得上是心灵创伤了。
“他……额……我觉得他们存在一定的关系……”辛西娅使劲摇头,支支吾吾道,“您……您相信感觉吗……我……”
“感觉……这就是你的感觉。”维舍笑,“看来此行,他收获颇丰啊。”
维舍看着辛西娅窘迫的样子,笑容却越发得冰冷。这柄剑早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他精心策划了那么久,要是被他人夺走可就搞笑了。故,他绝不能容忍有可疑的因素存在。
怀特那张鬼魅的笑脸转了个弯,与维舍对了个正着。尚在思索要怎么对付他的维舍一愣,心里更是猛得漏了一拍,忽地就有种心悸的感觉出现了。
“不能力敌,绝不能力敌,何等可怕的家伙……”像是有个声音在心底大吼大叫,维舍尴尬地别过头,不敢看向怀特。
“本想看看分离我的权柄的人有什么胆色,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怀特眼底掠过一丝冷芒,随即将目光从维舍身上挪开了。
说到底,这些被他强行拉进传纪《残末终局》的人,都不符合其心意。在传纪里,选择很重要,并不是当个无端看客安安心心混过去就行了。其实所谓《残末终局》的传纪就是场考验,只是真正意识到这点的人不算多,意识到之后又去做出趁乎心意的决定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眼下,唯一一个没有走出传纪的人就是莫离,怀特已经分离出一部分意识去引导那个少年。虽说是恨屋及乌,因为一些不便言说的理由才喜欢不上那个少年的。但要是说考验,他还是会尽量做到公平公正的。只是那个少年的状态有点特殊,他是靠自己的力量进到传纪里的,而不是怀特统一拉进去的。
终于,最后一场狂风吹席麦穗,分离出来的部分先一步钻入怀特的意识里。
他怔住了,不光是意识,表情和身体也都怔住了。回归的意识不仅带来了莫离,更是带来了他不敢想象的答案。一时间,他有若雕塑。
无人在意呆住了的怀特,他们齐刷刷看向风起的地方。很多人是在好奇出现的人会是谁,极个别的人则是明白,那个少年终于从结界里出来了。
莫离出现的一刹,他便迎上了众人的目光。大多是好奇且审视的,可能有几分恶意混杂在里面。但那些视线很快就都变成了错愕与不解。而造成这一结果的答案却近在咫尺。他很顺利地通过人群的指引看到了怀特。
“行吧,我算是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莫离心中虽有无奈,但这份无奈是不能说出来的,更是不能表现出来的。他只能竭力保持面色的平淡,像是瘫着张脸不发一言。
“也好,我们的人总算到齐了。”怀特终于是想明白了什么,他嫣然一笑,也不管他人的想法看向莫离,“不好意思啦,借你面容一用。”
莫离无言颔首。他知道这是怀特打算与他撇清关系。但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期待在某一个日子里结果。
他镇定地走到歌尔娜身旁:“见到悲怜天使了吧?”
“嗯……”歌尔娜轻声应道。
她倒是想和莫离聊聊关于艾德娜的事情,但周围气氛异常僵硬,她不解地环顾四周。
“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对你抱有敌意?”她问。
“可能觉得我和那家伙存在联系吧。”莫离答得倒是漫不经心,“许是因为这个,他们觉得我已经成了最大的绊脚石。但归根结底,是贪婪的问题。”
“贪婪?”歌尔娜对剑没什么概念,好奇地继续问。
“如果神器只存在于传说里,想来他们对此不会太过在意。但眼看着有希望继承到神器,欲望便产生了。”莫离叹了口气,“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有同样的念头的。”
歌尔娜还是没理解。她在这方面其实不算通透,因此她更多地是觉得郁闷。分明莫离不是他们的敌人,分明真正的敌人在不远的另一边,可是敌意却环绕在莫离身旁,更甚于维舍。她不理解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想,那处结界就是我们要经历的考验吧。现在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拿到继承剑的权利了?”莫离突然问。在他的质问下,目光又齐齐落在了怀特身上。有着如此多热切的注视,怀特不敢把目光挪开一点,只是用力点头。
“你们随时都可以去见到‘伊坎之心’,但切记,这也是‘伊坎之心’在选择你们。”怀特如是说。
“‘伊坎之心’选择我们?”一帮子人面面相觑。
对于瑟寇班的人而言,这还是他们头一次知晓这样的事情。时空的衰败局限了他们的眼界,他们对神器的理解也仅限于近乎不可摧毁的武器这一概念,最多最多因为某位大骑士的荣光历史,令这些大骑士持有的神器多出几项额外加分项。
维舍冰冷的目光隐晦地落在莫离身上。
照理来说,这个少年是最后走出结界的,在神器对他的认同上可能先天就弱了不止一筹。可维舍就是无端觉得他颇受神器的青睐。
其实不仅是维舍,歌尔娜也存在这样的感觉。可她本身就对“伊坎之心”无感,况且,她也早就知道莫离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伊坎之心”,也是为了履行某个承诺。她接受的教育不支持她做出被刺莫离的举动。但要是提及维舍,就又是另一种情况了。她觉得维舍是很有可能对莫离造成威胁的。
“喂喂喂,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占卜的事情吗?”她拉了拉莫离的衣摆,暗戳戳提醒道。
“嗯。”莫离不以为意地应。
“你倒是多注意一下呀。”歌尔娜快急死了,只能苦笑着用手指戳了戳莫离的后背,“你也太不上心了。”
身前传来吸气的声音。
“好,我知道了。”这回是响起莫离郑重其事的应答。
再看这个少年的时候,他已心领神会地和维舍遥遥相对。
维舍只觉得一缕凝结起来的锐利气息在莫离眼眸里盘旋,那对黑色的眸子犹如暗流涌动的大海,充满了深沉与不可思议的意味。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只觉凉意窜入脚底。他慌乱得想要别过脑袋避开那样的视线,但很快又意识到不能弱了气势,于是倔强地梗着脖子和莫离对视。
莫离眼底浮现出些许耐人寻味的笑意。其实心境就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稳操胜券的人可能惨败,屡战屡败的人可能绝地反击,势均力敌的两端极有可能因为心境的变化而分出高低。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莫离看到维舍犹豫了,此行最大的对手终于在心境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为了这一刻,莫离已经等待很久了。
“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怎样才能见到‘伊坎之心’呢?”科内问话的声音响起,在犹豫不决的人群中仿佛是春雷乍响。
“简单!”怀特只说了两个字。
平原与麦穗消散,纯白法术力的漩涡笼罩住了所有人,一座城的顶拔地而起,紧接着城墙、方尖碑、房屋等等接踵而至,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工夫里,他们已然置身在一座破落的白色古城里。
“伊坎之心就在这座宫殿里维系着封印,你们大可进去,然后找到他!”他向着众人挥手,最终指向身后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