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海面翻涌,牛雪成仍旧要在船上住一夜,岸上只有一些士兵搭起帐篷驻扎,夜里不方便走动探查,待得明日晨起,他们才会继续分为小队朝不同的方向进发,甚至可能好几日,牛雪成都得待在船上。
士兵们燃起火堆,预防夜晚野兽从密林中钻出来侵袭人群,又搭好运下船的帐篷,将油布铺在帐篷底部以隔绝潮气,年轻的女兵蹲在火堆旁,遥望着密林,与身边人说:“下午我在河边看见了敲击碎石后留下来的石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土着,这些土着大概还处于石器时代。”
同袍奇道:“你对这个倒有研究?”
女兵笑道:“我读书一般,旁的都不爱,只喜欢历史。”
“既然是石器时代,那么起码有部落,是群居,一般靠近沿海的部落,大多是以打猎采集为生,靠近内陆的则是靠旱作农业。”女兵想了想,“我们可以往好处想,哪怕他们没有自己的朝廷,只是部落自治,但起码有协作和交流的能力,是可以被我们吸纳的。”
他们这些当兵的自然不怕打仗,怕得是只有打仗这一条路走。
一旦决定开战,那么最后就剩两条路,一条是把当地人全部杀绝,或是大部分杀绝,这样遗留的人会失去反抗能力,再统治他们十几二十年,年轻一代会忘记之前的血海深仇——知道仇恨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们会自然的认为自己是汉人,是阮地百姓。
另一条路,就是提拔出一个部落来,他们不亲自动手,等这个部落把别的部落残害杀死的差不多了,他们再作为“神”来主持公道。
这自然很残忍,建立在一条条无辜的人命之上,但阮地不可能放弃这座岛,放弃这座岛的位子。
女兵说:“只要他们愿意与我们交流,那么就一定知道好赖,部落又不是国家,既然没有家国概念,加入我们,被我们吸纳,对他们而言也不是一件有道德负担的事。”
“我就怕我们还没靠过去,他们就疯了。”女兵叹了口气,“人在极度恐惧中会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事。”
极端的恐惧会让人失去判断能力,就好像一个孱弱的人会因为恐惧,先一步向强壮的人发起攻击,哪怕后者并没有注意到他,这并不是无知无畏,而是动物的本性。
阮地也不想走最差的两条路,说难听点——只要做了,后世子孙也很难再宣称自己对这座岛的合法统治,因为当地人从未认可自己是阮地人,战争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先吃点东西吧。”同袍给女兵打了一碗汤,“吃饱了好睡觉,明日还要早起。”
“真要修港口,恐怕怎么也得半年一年之后,起码得把这附近的部落肃清了才行,期间还要想办法学他们的语言,或叫他们学我们的,这回有一艘船上全是老师和学生,半年一年都算快的了。”
女兵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热汤。
船上如今也能做饭,但为了节省燃料,热食都只能说有温度。
为了方便存放,船上也没什么新鲜蔬菜,基本都是熟食,稍微热一热就端上来。
比起以前自然算是享受,但再怎么说,也比不上一碗真正的热汤。
比起商人和学生们,他们这些士兵更清楚这一次出行是为了什么,流求有着一条稳定的通道,依托黑潮洋流,能够让船只轻易的前往倭国麻逸和蒲端,倭国就不必说了,将来开采出白银,自然是商队们趋之若鹜的去处,麻逸和蒲端,虽然一向是宋国的属国,但如今宋国锅里衰弱,麻逸和蒲端也已经多年不去朝贡。
但蒲端和麻逸对阮地而言也有许多好处,那里气候好,水稻可以一年三熟。
最大的问题是平坦地势少,只能梯田耕作,而且每年都会有洪涝灾害,想要种地,就得做好排水管理,可这对如今的阮地而言不是什么难题,尤其蒲端和麻逸的人口不多,意味着本就有大量闲置的土地,离岸太远不好管理,那么就能和当地的统治者合作。
这样的地方,阮地竟然知道了,且至今这块地盘上也没有国家,那么就不可能放过。
所谓开疆拓土,首要的就是能提供好处的地盘。
像西夏,至今都还吃着阮地的大部分财政,哪怕阮地不断投入,都只是盼望着西夏能在十年内自己养活自己,而流求不同,只要建设起港口,立刻就能为阮地送来源源不断的粮食和原材料,数不清的钱。
女兵在睡前还在跟同袍念叨:“当年我还是应该好好学一学地理,如今想来,天下博弈,皆在地理之中。”
同袍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抱怨:“快睡吧!我看你是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没读书了又想读书,身上的骨头在痒。”
海滩边燃起的篝火无法隐藏,部落的巫师站在空地上,手持火把,远眺着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她杂乱的头发捧起,细瘦的身躯仿佛干枯的木柴,只有身上颜色艳丽却不长久的袍子证明了她在部落中高贵的身份,巫师的嘴唇微张,缓慢地念叨着什么,但最终还是转过头,冲跪倒在她脚下的族人们说:“天罚要来了。”
族人们全身颤抖,族长跪在离巫师最近的地方,他抬起头,皱纹交错的脸上满是惶恐:“逃吧!我们往林子里面逃!离他们远一点!”
外人一上岛他们就发现了,年轻的族人带来了外来者的信息,也倾尽所能的向他们描述停在岛边的船是多么的巨大宏伟,描述那些下船的人是多么的强壮结实。
巫师:“不……我们不能逃。”
“现在还不能。”
她说:“我们逃不进去,里面的人,不会接纳我们。”
这座岛不算太大,但仍旧有权力划分和地盘大小,强大的部落能够逐水而居,发展农耕,弱小的部落才会被驱赶到海边捕猎采集——不农耕不是不屑,是做不到,抢不成!
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就是因为打不过内陆的人,才只能被迫待在海岸边上,住在这密林中间,时时刻刻都要面对野兽毒虫的威胁,而且他们已经待在这里很多年,甚至好几代十几代了,和里面的人连交流对话都做不到,一旦碰面,就只能拼命了。
可他们的部落没有多少战士,年轻的女孩们不能去拼杀——她们还需要为部落生下将来的劳动力和战士,年轻的男孩们,他们甚至没有战斗的经验,难道就这样让他们去送死吗?
对这个部落来说,每一个年轻人都是财富,是他们存活下去的底气。
族长近乎绝望地问:“神……神是怎么说的?神回应你了吗?”
巫师紧紧握住手中的火把,她摇头:“神没有回应我。”
跪着的人里有人发出极轻的哭声。
巫师说:“但这也意味着,我们不会死!”
族人们抬头看向巫师,巫师语气坚决:“这不是生死大事,所以神没有回应我!”
族人们被这笃定的语气安抚了,他们松了口气,继续听巫师说:“我们需要一个英勇的人,他愿意为部落牺牲,去接触那些外来人,如果他死了,我们只能逃进密林,去和那些疯子抢水源和土地,如果他活了下来,证明外来人不会伤害我们,那我们就能留下来,继续之前的生活。”
巫师的目光扫视过部落中每一个正值壮年的族人。
“谁愿意成为这个英勇的人?成为部落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