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是他恐惧的具象化。
他固执的抓着过去不肯松手,于是他所恐惧的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他身边。
他不肯躲,不敢退,就连嗓子里发出的窒息声都得藏了又藏。
他四五十岁了,他在惨痛过往面前,依旧只是几岁大的孩子。
他动不得,他好怕啊。
他其实大可以杀了云归,可是云归和娘太像了,有某些时刻,他会近乎荒唐的想,也许娘转世过后又回到他身边。
他明知是一场荒唐,却仍旧逃脱不出。
他如果杀云归,就像再杀了一次娘。
他下不去手,他没办法杀。
哈哈哈。
他疯了。
也许,他早就疯在了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从那以后再也没清醒过,再也没长大过。
他沉在过去恐惧里走不出来。
于是一个疯子在这世上发疯,杀人吃人,无所不用其极。
他不幸,为何要看别人幸福。
他沉默不语。
云归抿抿唇,到底没有说什么。
慕容多丢了弯刀,大笑起来:“你说得对,小云归,这就是个轮回。父王毁了我娘一生,我娘毁了我一生。我毁了你一生,你毁了你儿子一生。”
云归冷漠道:“怪就怪他投胎不长眼,投哪儿不好,非投到这家。”
慕容多讽刺的笑着:“证明他聪明,活在别人家,不知道要受多大的苦。”
云归懒得说话。
慕容多转身走了。
云归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发呆,她想不明白,慕容多到底看中她哪里了,她这些年来在死亡的边缘旋转跳跃,居然一直没死,得亏慕容多一直忍让。
她想不明白慕容多为什么会做出这种选择,但凡有些脑子,都不会容忍她活到今日。
莫名其妙。
或许是因为她不通人间感情,不懂爱吧。
她沉思着。
难啊,太难了,人世的感情。
云归闭上眼睛。
鲜卑族被打得节节败退,有鲜卑大臣请求慕容多后退,图谋以后,慕容多誓死不退。
这些年来,因为慕容多的激进,和其他部落民族多有冲突,他治理下的鲜卑族像一辆夹裹着火焰急冲冲奔赴死亡的战车。
没有人知道慕容多到底想做什么,只知道,他是脾气古怪至极的主。
他不退,汉族军队打入大都。
在城快要破的时候,慕容多并不急着走,而是来见云归。
整个王宫,慕容多没有下令禁止他们离开,所以整个王宫都乱糟糟的,只有云归那里,安静得过分。
他去的时候,迎接他的只有一室冷清,慕容多竟难得有些怀念。
云归此人太过冷清,和她相处,难免会觉得她太过不近人情,可在这个时候见面,就觉得她很好,一下子就定心下来了。
慕容多坐下:“给我倒杯酒。”
云归给她倒了一杯茶:“我这里没有酒,只有茶。”
两个人默然无语,同外面的喧闹成了对比。
慕容多说:“在娶你之前,父王一再问我,是否要和你在一起,如果我想和你在一起,注定会伤心。我问过父王为什么。父王没有回答。”
他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你就像喀什河一样,那么清澈的,那么温柔,又那么多变,养育了后代。谁看到都想把你留在身边。可你是水,是留不住的,谁想要留住你,都会受伤。”
慕容多苦笑着:“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意识到我是不可能留住你的,这些年来是我错了。”
有人说,爱一个人应该九死不悔。
可是慕容多,的确是后悔了。
云归认真道:“你的确错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不是说你不好,而是你不该喜欢我,我不是良配。”
“我也不是。”慕容多怨毒的笑了起来,“你那么聪明,定然猜到了我娘是怎么死的。”
云归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慕容多把茶杯推到她面前:“再给我倒一杯。”
云归给他倒了一杯。
慕容多一口饮尽,这般牛嚼牡丹,云归也没说什么。
慕容多笑了起来:“知道那件事的人不在了,所以我可以给你说说。四十多年前,娘死的那一天,我就发誓要杀了所有伤害她的人。”
云归没有说话,给她倒了一杯茶。
慕容多一口饮尽:“我父王死了,那个强迫我娘的人死了,娘疯了后,和别人一起嘲笑娘的二哥死了。我也伤害了娘,我也该死了。”
他把所有罪过尽皆揽在自己身上,潜藏在仇恨里,憎恨着所有人。
和他娘太像的云归,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警钟。
云归但凡对他好一些,慢慢化解他心中的郁结,以他的聪明,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明君,偏生云归没有,她一直以一种抗拒的姿态面对他。
只要他看见云归一次,就会被提醒一次,他娘永不原谅他,在为娘复仇的路上,他成了他父王一样的人——他曾在四王子府,独自在屋子里想了三天,才想明白这一点。
屠龙者终将变成恶龙。
他以近乎献祭的方式复仇。
他在扭曲中变态,在变态中疯狂,在疯狂中纠结,整个人都是如此的扭曲纠结反复。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云归看着他,好像隐隐间明白了点儿什么。
慕容多毫不在意,看着她:“你走吧,别回来了。”
云归道:“你恨我吗?”
慕容多苍茫的看着远方:“我有资格恨人吗?”
云归哑口,她想要说点儿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们之间,相处了十多年,经历了太多,爱恨对错,到最后,都没有什么好说。
慕容多把云归推出宫外。
宫外,白云妍带着慕容多等着云归,云归带走他们两人的孩子。
还没出城,就被拦住了去路,挡路的是一个将军。
将军坐在马上拱手,道:“白公子,请。”
云归一愣,大抵明白了:“走吧。”
白云妍想要拉住云归,云归快步上前,正好错开。
那将军也不是傻子:“来人,带上夫人和孩子。”
云归停住脚步:“你们找的不是我吗?带他们干什么?”
那将军笑道:“嗐,这儿我们哪儿知道,不过是奉命行事,公子要问,便问主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