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了饭,族长兼村长颜宗让来到了家里。
其实村长的说法这时节已经没有了,自58年后,乡镇改公社,并村成立生产大队。老爷子应该被称为大队长。
一通寒暄,老头发话了。
“业魁,大至回来了,你跟你家里的就别上工了。工分照旧。”
“七爷,那哪行呢,该干的活得去干,别让人家挑咱的理。孩子一时半会又不走,晚上下了工,照样说话。”颜业魁表示反对。
“行了,就今天一天,你带着孩子好好转转。这点事,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颜宗让不容颜业魁反对。然后转脸又和颜召至聊了起来。
“大至,你上过战场,受没受过伤?现在当了什么官?你来的信,你大爷都让我看一眼。他也是信我这个老头子,知道我不乱传。”
“七老爷爷,老话说刀枪无眼,哪能一点小伤没有。还好命大,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也没当什么官,从部队转业,老首长帮着调进了京城。现在在轧钢厂里当着机修科的科长。”
“科长?那可不小了。得和咱们公社的社长一般儿大了吧。”
“咱们的社长什么级别我不清楚,我现在是十五级干部,换到部队上来说是个团级,应该相当于县里的干部。”
“乖乖,咱们家这可出了大官了,出了个县长。”老头一拍大腿,高兴得很。
“七老爷爷,哪就县长了,顶了天也就相当于副县长。再说了,我也只是级别到那儿了。县长得管多少人,我在工厂里,手下也就百十来个人。没法跟人家比的。”
“那也不差啦。今天你跟你大爷转转,晚上到我家吃饭。”
老头不给颜明拒绝的机会,转头去忙活了。
颜明跟着大爷,借了队里的驴车,先去了公社大集,又去了县里。
东拼西凑,总算买到了四五百斤粗粮,又买到了三十来斤细粮。肉只买到几斤,鸡买了几只。
不顾大爷的一再反对,颜明又给家里买回来十几丈的大布。
回家的路上,颜业魁还是不住地埋怨着侄子不过日子。
“大至,日子不是你这个过法。就算你月月拿工资,你也得多存些子。你还没成家,又要把小妮带过去。这家里屋外的,可全靠着你自己……”
“大爷,我的工资高,没事的。”
“高,能有多高?月月给我们汇十块钱,我估磨着,你也就能剩个三十多。城里可不比咱家,样样都得花钱,就连吃的粮食,也得用钱买。等小齐跟你走后,你就别再给家里汇钱了,你们俩没爹没娘,在城里过日子可不容易。”
“大爷,我一个月连工资加补贴,一百三四十呢,够花。”
“多少?”颜业魁听到颜明报出的数字,大吃一惊,然后就是左右好一通察看,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真有这么多吗?一个月一百三四十?”颜业魁的声音很小,小到颜明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有,大爷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我现在算是真放下心了。”颜业魁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老二家原本差点断绝,现在终于起来了。可以让爹娘放心了。
“就算工资高,你也得省着些用。可别再像今天这样大手大脚的。再说你买这么多粮食,村里人看到,我的日子可不好过。”颜业魁又担心着。
“没事,细粮你拿回家去,粗粮留个一袋子应个急。剩下的粮食,我让七老爷爷发给族里困难的人家。不能让村里人骂我,当了官不认家里人了。布和肉咱留着,鸡也留两只,其它的,咱也一并送到七老爷爷家。”
“行,小子会行事。”颜业魁满意了。侄子会行事儿,这二房就算立起来了。
晚上颜明跟着大爷去了颜宗让家吃了顿饭。酒桌上,老爷子挺感激颜明给村里买的粮食。
“大至,让我怎么感激你才好。咱们村四户五保户,往年我从村里收些粮食,怎么都能养活他们,可今年这光景,嗐……,有你买来的这些粮食,我保证,能让他们好好活下去。”颜宗让感叹着,保证着。
“老爷子,这些年我也没回过家,总得为村里做点儿什么吧。你就别谢我了。再说亲不亲故乡人,都是一个村里的,哪分什么彼此。”
“你说得容易,可是孩子,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易啊。唉……,都怪你三叔、四叔。要不是他们,你也不能被逼着离开家。”
“我不怪他们,反而有些感激他们。”颜明很平静。
听到颜明这么说,颜宗让、颜业魁很是诧异。这孩子的脑子,别是在战场上被炮给震坏了吧。
“你这孩子,气度是真大。”颜宗让随口夸了一句,他心里不以为然,反而认为孩子是在宽大人的心。
“我说的是真的。七老爷爷,你想想,如果解放前不是两个叔叔把家给败了,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成分?”
颜宗让、颜业魁听到此言,愣住了。
好半天,颜宗让一拍大腿,“对啊!真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真是老天照顾着命苦人呢。”
毕竟复圣之后,整个村子里颜氏子孙,没有一个文盲。这个识字率,远超同时代的平均水平。
颜业魁本来一张黑脸,也是一瞬间白了起来,而且还冒出了汗珠。
“业魁,你怎么了?是不是来了急病了?”颜宗让一看大孙的面色不好,很是关切。
“七爷,我没病,就是感觉手脚没劲儿,我这是后怕,吓得。”颜业魁解释道。
“唉……,也难怪,这事搁谁身上,谁都得后怕上半天。别说评个地主,就是评个富农,你们家还能过肃静日子?两个孩子,能说上媳妇?我都替你们害怕。”
“就是,七爷,让我再缓缓劲儿。”颜业魁喘着粗气。
“还是大至看得明白。这人呐,不能光读书,还得行万里路啊。”
……
颜明又和两位长辈闲聊了一会子,然后把话头转到了妹妹户口的问题上。
“七老爷爷,我想带妹妹走,这是您知道的。咱村里能不能放人?”
“放,当然放。我是大队干部,我说了算。再说她也符合投亲的条件。父母双亲都没了,你这个亲哥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按说跟着你大爷也亏不了这孩子,可咱家的孩子,要是能走出去,还是走出去得好。种一辈子地,没什么出息。”颜宗让一口答应下来。
“谢谢七老爷爷,至于要办什么手续,你告诉我,这两天我就去办。”
“用不着你出面,一切有我呢。你打小就出了门,在这儿,没我人头熟。至于你妹妹跟你到了燕京,事情就归你解决喽,我这个老头子,可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老爷子,我那边没问题。我跟派出所的所长、街道办的主任都熟。街道办就相当咱这边的公社。”
“那就好。明天我就去给你跑跑手续,有你老爷爷在,孩子,就把心放在肚子里。”
爷俩对饮了一杯酒。
话题又换了,颜宗让给颜明介绍着村里人口的变化。谁家生了对双生,哪家老的什么时候走的……
这就是生活,差着好几辈,岁数也差着几十。哪有那么多共同话题,不就是聊些家族的事。
余下的日子,颜明就是带着妹妹在四外游走,看看故乡的景色。也去祖陵看过,给父母添了许多的土。
虽然颜明劝说别人心宽,但他也没准备去看望两个叔叔。
那两家人好像也感觉对不起颜明似的,一直避着他,没有露过面。
真到颜明走的前一天,颜宗让把公社开出的证明,郑重地递到了颜明的手里。
然后,老爷子用手轻抚着颜小齐的头,爱惜地说道:
“小妮,跟着你哥好好过,以后你也算是城里人了,长兄为父,你可得听哥哥的话。有空记得回家看看。记住喽,别忘了你大爷大娘对你的养育恩……”
颜明终于带着妹妹走了。大哥赶着驴车,一直把兄妹俩送到县城。
离别之时,大娘哭得像泪人一样,好似自家的闺女送给了别人。就是大妮出门子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多的泪。
她没敢送出门,怕自己忍不住会抱住不松手。
大爷也没出门,他也舍不得小妮,这么多年来,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
他疼爱小妮甚至比自己的亲闺女还要多上几分。当初嫁大妮的时候,他哭得比媳妇还厉害。这回小妮要走了,离家比大妮嫁到的村远得多,他哪敢面对面相送。
颜小齐也是一直抽泣着,直到坐上汽车,好奇代替了伤感。等她坐上火车卧铺的时候,她感觉这个世界都不认识了。
还能在车上睡觉?
颜明为了让妹妹见识到真正的火车,专门带着她去看了看硬座,又去看了看餐车。
颜小齐离家的忧伤,彻底没有了。
老大颜召忠送完弟弟妹妹回到家里,老头就让他召集家人来开会。
全家老小齐聚在堂屋里。老头手里拿着信读着,桌上还放着一沓钱,一沓粮票。
“……,故侄男无以为报,将旧宅转赠二哥,留一小室,供吾回乡安身即可。……,留钱些许,以备不时之需。知伯必不纳,不敢当面,留书示知,望伯知侄男之诚,纳之。另盼众侄,耕读传家之风不可绝,读习不断,他日必当重兴吾家……”
“侄召至顿首上拜!”
老头读完信,长叹一声,又把信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你兄弟是个度量大的,前几天在村长爷家里喝酒时,他提醒了我一句。今天我讲给你们也听听。听完之后,希望你们以后对你三叔、四叔家好点。”
一家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