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上位三年,国师没了,求仙之风被遏制了不少,一切都很太平。
直到昨日刚下早朝就有人来告诉他太庙有祥云盘旋,好不容易搞清楚了是仙门中人带侄子回家看看,今儿不是大朝,皇帝刚刚舒舒服服坐在书房里批折子,大太监就又神情惶恐地跑了过来。
皇帝莫名觉得这消息估计也不太好。
“皇陵急报,说是昨夜大雷雨,劈得皇陵上头的山都焦黑冒烟了。”
真祖坟冒青烟。
元祈愁得搓了搓脸,“我那侄子呢?”
“昨夜去谢太尉家一宿未归,今儿一早出城了,看样子,是去找园子里的太上皇了。”
元祈更愁了,“这不是什么上天警示吧?”
大太监欲言又止,小心端了茶伺候着,“要不,找个大师看看?”
元祈双手还按在脸上,闻言拿眼睛睨了一眼跟了自己许久的太监,“你以为我是我大哥?信那些乱七八糟的邪乎东西?”
“可是……那位回来,不就代表,这玄乎的事儿,是真的?”那太监弓着腰小声道。
元祈撑在书桌上的手一僵,接着慢慢移开,深深看了一眼那太监,“你说的……倒也有理。”
城外,一辆马车内,元烨继续把自己摊成鼠饼,林渡和危止把整个京城各处扫了一遍确认没有了任何灵界修士的手笔,这会儿神识疲惫昏昏欲睡,唯有倪瑾萱一路睁着大眼睛看路边的风景。
马车内难得地清净了一会儿,但也只有一会儿。
凡俗界的东西落在倪瑾萱眼底,什么都是稀奇的,就是那拉货的驴车她都觉得新奇,没一会儿终于坐不住了,扯了扯一滩鼠饼的袖子,“诶,那个拉车的是什么兽?”
“骡子。”元烨偏头看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不好吃的。”
昏昏欲睡的林渡听到了这么一句:……要命。
倪瑾萱哦了一声,又问,“你坐过吗?”
元烨回道,“没有,我是皇子。”
倪瑾萱疑惑,“你说皇室的人在凡俗界地位很好,几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居然没有坐过骡车吗?”
元烨:……
他想了想,“骡车不稳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
“骡车有什么不好的,马车看风景还要把帘子掀起来,马车里可闷啦!香味熏得人脑子昏,”倪瑾萱小声道,“我觉得骡车就很好。”
元烨叹了一口气,“是啊,骡车多好,自在,回来路上咱们就整个骡子。”
他心情并不好,这会儿也懒怠装样,等到了地方,自己从马车内出来,看着那园子之中的重重守卫,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权力地位转换倒置,曾经压得所有臣子抬不起头的人老了,被无数双眼睛盯死在这“颐养天年”的园子里,曾经小心翼翼热衷于种田对农事常识侃侃而谈的人也成了那个将旁人压得无法喘息的圣人。
元烨一步步走向太上皇所在的暖阁,却意外在路上远远就瞧见了个颤巍巍要人搀扶的老人,他一脚顿住了。
那人头发已经花白,没有戴帽,背脊佝偻,已有老态龙钟之相。
元烨站在原地,忽然觉得今天的太阳有些晃眼睛。
老皇帝还没注意,身旁的太监却远远见了个龙章凤姿的矜贵人物,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瞧着也都是脱俗的。
年轻的太监看了一会儿,忽然喊了起来,“是,是宣王殿下回来了!”
元烨听见这一嗓子,目光这才移到了那小太监身上。
脸熟,但不是从前跟着老皇帝的,反倒是从前成王府上的。
从前伺候老皇帝的人已经都没了。
他抬脚走向自己的生父,“父皇。”
老皇帝看了一会儿元烨,“小五,你怎么回来了?”
元烨定定看着老皇帝,“师父让我回来断尘缘,国师六根不净,与邪魔为伍,师门顺道来抓捕归案,斩除邪祟。”
老皇帝本就灰败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小五,你这是……”
“您是凡人,大约听不明白,意思是,国师用的是邪法,是有违天道的邪法。”元烨看了一眼那个太监,“不过如今已经都处置了,您,大可放心。”
老皇帝身形一颤,面色阴沉,当即发作道,“混账东西,出去了一趟,见到父皇也不行礼问候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元烨含笑,“这是儿子上学时为数不多记住的东西。”
“如今仙凡有别,道门规矩,众生平等,我师侄无须跪,更何况,他因你之故,本源受损,还不知道要养多少时间才能恢复。”
林渡忽然从后头走了上来,“难不成,国师之流进你们祖坟施术,你毫不知情?”
那老皇帝被这贸然插话的人弄得愈发不虞,刚要怒骂,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那女子一身道士打扮,垂眸俯视着佝偻的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愠怒,只含着讥诮的笑,却让人一瞬间如坠冰窟。
“我自是知情!这都是为了国运!什么天道,天人合一,皇帝就是天!”
“你是皇子,皇子生来就是要为国家奉献的,你受万民供养,就是舍掉性命都是应该的!不光是我,你那二叔!整个朝堂都不会觉得国师此举有错!”
林渡冷笑了一声,“是啊,为了国运,牺牲一个皇子,再牺牲点黎明百姓的血肉,没什么大不了的。”
元烨忍了忍,跟着冷笑出声,“您放不下的,要我豁出性命拯救的,是黎明百姓,还是你的皇位!”
“看懂了吗?这就是凡俗界的封建王朝的本质,剥削资源,集中到一个中心,腐化是必然。”她轻声细语地给两个师侄传音,“不要困于腐朽和陈旧,不变的东西很少,所有东西都在向前走。”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可这世间规则,总会不断地拨乱反正。”
皇帝看着眼前的元烨,终于还是强压下内心的暴虐,“小五,小五,你来看父皇,父皇很高兴,一起去跟我吃茶,我让人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羊肝毕罗好不好?”
倪瑾萱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元烨抿了抿唇,小师叔已经问到了答案,心中那点虚浮的奢望彻底泯灭,他拱了拱手,“我来最后见您一面,不吃凡食已久,就不去吃茶了,您保重。”
元烨转身就走,老皇帝在后头喊道,“你不要见你母妃了吗?”
青年依旧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很快就走出了好一段距离。
倪瑾萱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元烨,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羊肝,我记得我们去吃锅子,你说过,羊肉也就下锅子好吃了?”
“嗯。”元烨走得很快,“他向来记不得我喜欢吃什么,我爱唱戏,又不爱读书,是最不受宠的,喊我回去也不过是为了私下说我二叔的坏话,让我夺回正统皇位罢了。”
“那……他说的那个羊肝毕罗好吃吗?”倪瑾萱小心翼翼问道,“他能用这个留你,应该很好吃吧?”
元烨听到这里才放慢了脚步,脸上还带着憋闷,嘴角却翘了起来,“难吃,老人家才喜欢那种东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林渡想到了车上的对话,“要不吃驴肉火烧吧?”
“坐着骡车去吃驴肉火烧?”元烨跟上了林渡的思维。
两人对视了一眼,嘿嘿一笑。
对劲了。
危止一路沉默,直到元烨当真只是提笔让人写了一封书带给皇帝,自己就真抛下了马车,带着几人去买骡子,才露出了些许匪夷所思的表情。
无上宗的画风……是不是不太对劲?
直到坐上骡车,一直是背景板的佛子终于绷不住了。
“你被皇室当做天生就该牺牲的棋子,不生气?”
“生气啊。”元烨笨手笨脚架着骡车,天仙似的三人坐在木板车上,格格不入,但浑然自在。
“但我已经将灵力奉献了好多年,也算将皇室给我的还清了,如今身上的龙气也没了,以后我就只是无上宗的元烨,不是大周王室的元烨。”
“我最头疼那些负担和责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撒手不管!我修我的逍遥道。”
这世界上许多困住人的万重枷锁,或许都不是真实的枷锁。
林渡总结陈词,“只要没有道德,就不会被绑架。”
危止:……无上宗新一代真的养歪了,还是自己给自己养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