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雷远到达山坳间的营地时,其他人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此刻数万人丁还散布在广袤的山地,各位首脑人物能够如此迅速取齐,显然大家都知道,形势又恶化了。
一处牛皮营帐里坐了十余人,有点局促。雷绪裹着厚厚的衣袍,脊背靠在松软的被褥上,大半个身体隐藏在阴影中;陈兰站在他面前,正在说话。
这两人左右,分别摆着七八个草垫,大部分草垫上都坐了人。大管事辛彬正襟危坐在雷绪身侧;俞宣、蔡沣等几名雷远认识的宗族首领凑在一起,脑袋靠拢着,窃窃私语。邓铜和几名曲长的位置在宗族首领的对面,丁立也在其中,他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时不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打个哈欠。
看到雷远迈步入帐,辛彬站起身来,略躬身行礼;丁立大咧咧地举手摆了摆:“远哥儿来了啊!快坐!”
其余大多数人并不理会雷远,陈兰继续说着他的话,宗族首领们继续低声谈论,邓铜转过脸,装作没有见到。
雷远向辛彬和丁立颔首示意,选了个空着的草垫子,跪坐下来。因为几处伤势的影响,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腰背挺直,而身体略往后倾,稍微倚靠在身后的帐幕上。辛彬抬手示意,一名仆役从后面绕过来,奉上一幅写着潦草字体的绢帛,这便是雷修派人传来的军报了,雷远认得出自家兄长粗硬不羁的笔迹。
才看了两行,雷远便吃了一惊:“都知道曹军主力行进的速度放缓,为什么不及早撤退,非得等到现在全程遭人追击?”
他忽然又觉得这句话不妥。之所以不及早撤退,只怕和雷修本人太过强悍勇猛的性子脱不开关系,这时候提起,恐怕会让人觉得自己在大庭广众之前落兄长的面子。
他连忙看看左右,好在并没有人在意他的问题,众人继续讨论如何发兵救援,参与者的情绪都已经有点激动。只听陈兰道:“……跟着曹公来此的大将,听说有夏侯渊、曹纯、于禁、张辽、张合等。嘿嘿,你们别怪我说话直,小将军再如何勇猛,到底太嫩了些,决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想要顶住他们,非得用久经沙场的老将,再配备重兵才行!”
淮南群豪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凭借刀客、死士之类盘踞乡里的土豪,真正有大军作战经验的人极少;素来只有雷绪、陈兰与梅乾三人,能称得上“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前雷修进军六安,雷绪便指令梅乾为副手。但梅乾与另两人相比,勇名颇有不如,而且据说已在作战中受伤折兵。那么,再排除沉疴在身的雷绪,陈兰所说的老将,便是他自己了。
这本是众人公认的事实,但陈兰此刻说来,隐约是拿雷修的稚嫩衬托自己的老练资深,顿时引得雷氏下属的曲长们大为不满。邓铜顿时哼了一声:“陈将军,你这把年纪摆在这里,说自己久经沙场,那我没得话讲。但你要说自己领兵打仗比我家小将军强,我是不信的!”
“你邓某人信不信都没用……”丁立旋即接下话茬,他睨视着陈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将军能不能打仗,这得问仲家天子才行!”
丁立与邓铜二人,都是雷绪亲自简拔于行伍之中的得力部下,最是忠诚可靠。两人虽然彼此有些抵牾,但眼看陈兰有借机自重的意思,立时便一齐出来阻止。邓铜是个粗人,说上几句倒也罢了;丁立是吏员出身,讲话可有些厉害。原来陈兰昔时为自称“仲家天子”的伪帝袁术麾下大将,仲氏政权为曹公所破灭时,陈兰也率领一路大军抵御,结果屡战曹军不利,乃至大溃。丁立提起此事,便是揭了陈兰的老底子,嘲笑他自吹自擂,其实本身也是个败军之将。
闻听此言,陈兰顿时面色一沉。
论资历、论影响、论地位、论实力,陈兰都比丁立和邓铜强出太多。他既然不悦,顿时便有数名与他相熟的首领如俞宣、蔡沣等人与之呼应,这几家宗族的规模虽然不大,却也都根基深厚,首领颇具名望。俞宣本人也是凶狠桀骜着称之人,他们一旦参与,与邓铜丁立等人彼此指责,瞬间吵作一团。
陈兰不再理会丁立和邓铜,转向辛彬道:“辛公,你觉得我的提议如何?你应该明白现在的局势,小将军很难独力坚持下去,没有支援是不行的。除了我以外……”他转身睨视帐内众人,再回身继续道:“也没有谁适合领兵支援了。”
这提议本身并无问题,本来召开军议,就是为了再度召集人马前去支援。但辛彬只干笑两声:“陈将军且勿急躁,这是大事,我们总得仔细商议才好。”
辛彬是协助雷绪处置庶务的助手,而非神机妙算的谋士,在军议之前,他本也没想别的;但陈兰太过积极的态度,忽然就让他有些警惕。此刻他嘴上敷衍,脑海中心念电转:陈兰是江淮豪右联盟中无可争议的二号人物,在各家首领中,他不仅名声与实力俱属翘楚,也确实最具领兵打仗才能。毕竟此君曾经统领上万人马,随袁术东征西讨,光这份经验,就绝不是寻常乡间土豪能有的。于情于理,他都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此时此刻,因为他的反复强调,他偏偏又成了最不合适的人选。
没错,正是陈兰的要求引起了辛彬的警惕。因为陈兰刚才反复强调了,要前去支援雷修,须得“配备重兵”!
江淮豪右们掌控的徒附、部曲总量高达数万,但真正接受过军事训练、能上战场打硬仗的,不会超过五千人。其中雷绪所部两千余,以陈兰、梅乾为首的各家豪族合计也是两千余。此前雷修、梅乾领兵断后,动用了雷氏部曲中的半数和各家豪族凑出的千余人。如果还要调集重兵,那势必不会少于此前动用的兵力,就得抽空所有能战之士,甚至再临时组织青壮了。到了那一步,数十年积累的家底都投入到了陈兰下属,山中便只剩下老弱妇孺。
试想,如果陈兰统领所有战兵坐镇前线,万一他转而与曹公交涉,以雷氏阖族的性命交换自己的体面投降,那会是何等可怕的场景?没人能够限制得了他,那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说到底,眼下这时候,忠诚可靠比什么都重要,雷氏宗族绝不会容许一个外人攫取大权。
可这理由又万万不能宣之于口。如果陈兰都不被信任,那豪族联盟还有必要存在吗?只怕与会的首领们顿时就要散伙吧。辛彬悲哀地认识到,整个江淮豪族联盟,就像是一头拼凑起来的怪兽,看似四头八角,十分凶恶,没有大敌威胁的时候,也能够踊跃如狂,狺狺而吠;但那都是假象而已。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长久以来潜藏的不信任和种种怨气、私心都会爆发。
能够压制他们的,只有靠首领的个人威望,可是垂垂老矣的雷绪哪还有威望?就以现在来说,陈兰竟然跳过雷绪,而直接逼问身为雷氏家臣的自己,这难道不是一种挑衅吗?辛彬望了一眼上首处恹恹欲睡的雷绪,压抑不住心头的哀恸:差不多了,宗主坚持不了多久,这个军议会作出什么决定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不能让陈兰等人知道宗主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坚持,重要的是维持住淮南豪右联盟的局面,不能让这数万人哄堂大散!
“辛君,不是我要急躁,而是军情如火,不能耽搁!”眼看辛彬言语敷衍,陈兰踏前一步,厉声道:“我们晚一些决断,断后的将士便多一些死伤,所有人都多一分危险!我不明白,你们究竟在犹豫什么?”
他转身朝向雷绪:“将军,你何不说句话?”
雷绪勉力支撑起身体,辛彬慌忙过去搀扶着他。他看看陈兰,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吐起来。伴随着咳吐的,是难以形容的腐臭气息,还有他胸膛中呼噜呼噜的可怕声响,仿佛那不是肺脏,而是一具被浸泡在沼泽污泥中的破碎风箱。
一名侍立在雷绪身后的女婢端着铜盆,凑近了伺候,又有人偷偷地把帐幕掀开些,透进些许新鲜的空气。
陈兰凝视着自己的老搭档,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帐幕中高高低低的吵嚷声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再争执。过去的十余年间,雷绪都是这些豪右们无可争议的盟主,如今雷绪病重到难以支撑,每个人听着他惨烈的咳吐声,心底都有强烈的惶恐不安。而这种惶恐不安,又会迫使人们胡思乱想,将许多不该存在的选择拿到台面上来。
过了半晌,雷绪的呼吸才略微平稳些,可是看他神情昏沉的样子,恐怕一时真的的无法决断。众人依旧只能面面相觑。